以前的燒餅油條和以前的紙質書

    朋友發微信給我,建議寫寫杭州老底子的燒餅油條。那一刻,我在看電視劇《流金歲月》。電視里正好是陳道明扮演的葉謹言讓倪妮扮演的朱鎖鎖看《圍城》一類的紙質書。結果我腦子裏,燒餅油條和紙質書就絞到了一起。今天看來是天意要我把兩者合在一起說。

    這事說難不難。會說話的人,可以把癩痢頭和痔瘡藥合在一起,說得難解難分。燒餅油條和紙質書好歹同屬食糧一類,無非是肉體和精神之分。

那就先說肉體的食糧吧。

六十年前,我住在法院路口的慶年裏。巷口有家茶館店。茶館店邊上有家燒餅油條攤。天不亮,茶館店裏坐滿了喝茶的,到了點,基本人手一副燒餅油條。

那時的燒餅油條攤真正是城市的一條風景線,街頭巷腦隨處可見。一面勞作一面與顧客打招呼的擺攤夥計,無論下雨下雪、天冷天熱照擺不誤。燒餅油條攤前總是有幾個人先結清龍鈿,再靜靜排隊等着燒餅出爐,油條瀝乾。然後,鋼盅鍋、飯錫盒、天竺筷噼裏啪來的就上來了,不過絕對四四一十六,個人取個人的,說聲“門早會”就散了。攤裏也備着裁成巴掌大的“申報”紙。大凡邊喫邊趕路的,“申報”紙攤在手上,先放燒餅,再把油條對摺放在燒餅上,兩手一拗,中式漢堡就成就了。

如果每天喫一副燒餅油條,一個月要對付毛兩塊“行鈿”。如果每天兩副加一碗“漿兒”就不好說了,一個月毛五塊。普通工人四十來塊工資,八分之一落到燒餅油條攤裏,調到現在也是要想一想的。所以,在基本是“泡飯”當早飯的年代,能天天喫燒餅油條的,絕對是很“闊氣”的。

我們家就只有我父親很“闊氣”,每天一副燒餅油條。我們只是“闊氣”父親的粉絲,天天看他實況表演。沒辦法,杭州的燒餅油條確實好喫。杭州人梁實秋就說過“小時候的早餐幾乎永遠是一套燒餅油條,喫不厭。”

光喫燒餅也很有味道。燒餅上面的芝麻是好東西。烤過以後,先以香味引起嗅覺繼而挑逗食慾。

《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把芝麻寫活了。說,一個旗人買了一隻燒餅,細細咀嚼了一個多時辰。眼看要喫完,他伸出一個指頭,蘸些唾沫,在桌上寫起字來。蘸一口,寫一筆。原來燒餅上的芝麻有些掉在桌上,他假裝寫字,把芝麻粘起來喫。可是有兩粒芝麻掉到了桌縫裏。那旗人絕了,裝作一個字想了半天才想出來,高興的把桌子狠狠一拍。芝麻震了出來。他再寫字,把芝麻粘到了嘴裏。

油條,特別要說老油條。“老油條”是杭州人嬉罵圓滑世故、油嘴滑舌的專有名詞。老油條是回油鍋再煎炸過的,算是“二進宮”。雖然看起來硬硬的,咬起來卻骨落粉脆。有個笑話,監獄裏抓回兩個越獄的,問他們用什麼撬開了鎖。兩個人異口同聲的坦白:“用老油條”。其實,如果我當年每天能有一碗用老油條再放些蝦皮、紫菜、榨菜末泡的湯,犯罪的念頭打死也不會有。

可惜,現在的油條不行了,剛出鍋時的很陽剛,不到一分鐘就萎了。燒餅就更不用說了,像薄胎瓷,對着太陽可以見光。烘烤的工具改朝換代了好幾回,說是燒餅,其實就是塞進了各種各樣餡的餅而已。

接下來說說精神的食糧。

杭州老底子的燒餅油條在五花八門的中西早點面前,優勢已經日暮途窮了。書店裏的紙質書,阿欣阿旺,何嘗不是如此命運?

書 ,簡寫前爲“書”,是個形聲字。上面的“聿”(yù)是義項,就是筆。《說文》序說“著於竹帛謂之書”。《說文通訓定聲》 更明確:上古以刀錄於竹若木,中古以漆畫於帛,後世以墨寫於紙。所以,“書”作名詞,指的就是留了字的簡、帛、紙。想想過去也罪過,要找個書童幫着讀書人挑滿滿一擔竹簡的“書”,想想現在更罪過,免費還要倒貼錢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幫着小二郎背一大書包紙的“書”,風雨無阻,風雨無助。

不過,紙書可是爲人類,尤其給我們立下過汗馬功勞的。

且不說我們今天掌握的一點知識基本取之於紙書,就是平時交際也全仰仗紙書帶來的底氣,可以在大庭廣衆之下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想起二十啷噹歲時,我是喬司農場某連隊的座上客,基本一個月去一次。去了,就是講故事。什麼基督山、簡愛、福爾摩斯之類的,雖然脣乾舌燥,但香菸管飽,還落下個“極來事”的好名聲。其實我無非就是去把看過的書複述了一下。

    書在當時是很有感情色彩的(言外之意:可以泡妞)。當時有部朝鮮電影叫《看不見的戰線》:一位化裝成教師模樣的韓國越境特務,手拿一本書,和朝鮮的暗藏特務對接頭暗號,問:“你拿的是什麼書?” 答:“歌曲”。“什麼歌曲”“阿里郎”。於是接頭成功。...

    這個橋段後來在很多人的嘴裏翻來覆去,滾瓜爛熟。以後發展到被人介紹對象時,也以拿一本書作爲初識的辨別物。現在想想有點壽七壽八的,不過好歹也是尊重紙書,願意把自己的幸福與紙書掛鉤。

不斷嚐到書的好處,連鎖反應的是買書成了我業餘生活的重頭戲。圖書館裏可以借書,但就像從別人手裏掰一塊燒餅,是額外得來的,終究不是自己完全佔有,喫起來很猴急,不能細細品味。好在那時的書選擇不多。四十年前,我像要把白菜都拱光的豬一樣愚蠢,立志要把所有的書都買下來。結果,等我住過的法院路納入慶春路,原來與燒餅油條攤和茶館店相依爲命的慶年裏也取而代之的被一家慶春路新華書店覆蓋了,我才發覺我比豬還蠢。

新華書店每天進的新書遠遠多於賣出去的書,光是看看書名就可以在書店泡一天。事情還沒完。以後比紙質書廉價且得之快捷的網絡書大行其道,紙質書就奄奄一息了。

現在的事就很尷尬。你說燒餅油條沒有啦?還有。你說燒餅油條一定比其他的早點好?我不敢說。你說紙質書你還買嗎?我買。你說紙質書就一定比電子書上檔次?我不敢說。那你嘰嘰歪歪什麼?

其實對於我們,以前的燒餅油條和紙質書,是一種無法割捨的情結。燒餅油條也好,書也罷,只是統稱,只不過現在有成十上百的分支,各有繽紛。我們不反對,甚至都喜歡現在的一切。但是,我們經歷過的那個年代,瀰漫在我們特定的童年、青年、中年,長長人生旅途裏的燒餅油條和紙質書,不可言傳又不想失去的煙火氣在慢慢遠去,以致無法復得了。

這是我們必須面臨的,無論是喜劇還是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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