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的人過得歲月靜好。偶爾上網，天天都看到一年收入上億的故事，還有一小時帶貨抵一個大商場的銷售額。讓我在牛比人多的小村裏覺得外面的世界牛人太多，多到讓人自慚形穢，多到讓人無地自容。
早起看到老張在三更半夜打了好幾個微信電話，一家人還在睡，我要餵狗喂貓，準備早飯，沒有時間問他發生了什麼。送孩子們上學去的時候，手機嗡嗡作響短消息一個接着一個，這個時候老張以爲我這裏是晚上了吧？我有比回覆微信消息更重要的事情，鄉間的小路蜿蜒，泥土凍住了，草甸上覆着白冰霜，落光了樹葉的樹枝晶瑩透明，山上的雲煙摻和着人間煙火茫茫然然。回家的時候，打開手機看到老張發的最後一條消息：死光。
我突然沒有興趣回他了，關掉手機，開始我日常的工作。空下來的時候就想：人跟人的鏈接是什麼？血緣親情友情愛情還是討債還債折磨羞辱欺壓討伐？才養了二個月的小貓小狗過來了，它們圍着我跳躍，想要抓住沙發靠墊的流蘇，人總是知道它們想幹什麼，在幹什麼的，人知道人嗎？
過完了聖誕，過完了元旦，不久就是農曆新年了，這靜謐的他鄉一切按部就班，毫無中國年味，我漸漸空閒了起來。
再看老張發來的微信，全摘錄出來便是一部中篇小說的提綱。有細節有回憶，有現實生活的無奈，有憤怒的質問，毫無遮攔的嫌棄，自以爲是的正確，內心惶恐的慌張。
奔六十的老張住在頂樓七樓。他的腰椎幾年前動了手術，每次回家都要給自己加油打氣。老張是國企的最低層的員工，一個月只要天天趕去指紋打卡就可以到手三千多塊錢，可來回奔波打卡要三個小時，老張抱怨着。他年輕時英俊過的臉龐已經浮腫鬆垮，但當他做出輕蔑的表情時竟還有從前那種顏值高於一般人的氣概，老張的臉越來越黑，顯得牙越來越白。
老張只要坐着看電視的時間大於三十分鐘就會鼾聲如雷，他是累的，老張的八十歲老孃說。大孫子二十八了，二孫子十六歲，小孫子才四歲。老張每隔十年換個老婆，每十二年生個兒子，熟人們都說老張豔福不淺，算命的說他命硬克妻。算命的瞎說八道，
老張說三個女人都是一個套路，先看上了老張，爲他結婚生子，然後再把孩子留給他，離婚遠走高飛。老張說，房子在老孃的名下，錢都月月光，女人如衣服，他沒損失什麼，反而得了三個兒子，養幾年就大了，總有各自的活路。
天雖不盡如人願，日子還是過得風平浪靜。老張的老孃幫帶着最小的兒子，還把每月的退休工資來貼補老張。不過獨苗的老張有了三個兒子，老孃心裏很踏實。
老張的大兒子初中畢業就沒有正經讀書了，高考考了別人一半的分數也能進個三本學校讀書。讀了出來，高不成低不就，找不到如意的工作。好歹是家裏的第一個大學生，小張天天坐在電腦面前，依託互聯網的風口，尋找着自己的運氣。
二兒子倒是天天出去混到半夜三更，甚至通宵不回。老張心大，找過幾次再也不找了，就是個半大不小的兔崽子，想來也出不了什麼大事。
日子就這樣過，不痛不癢，習以爲常。老張還是天天花三個小時去指紋打卡，每天一瓶二鍋頭，透明的瓶子沿着牆角排滿二排後，他老孃慢慢拖出去廢舊品收購站，三毛錢一個，一次能換個十來塊錢。十來塊錢也是錢，老太太唸叨着，買好幾斤雞蛋呢。
老張爹在的時候拆遷分的這房子有三十年了，又是頂樓，靠西的牆滲水，牆皮都脫落了，跟黴黑的印記混在一起，像患了白癜風的皮膚，看着膈應，老孃唸叨了好久了，老張終於下決心自己刷牆。
一袋石灰膩子只幾十塊錢，讓人送到樓上每袋要再加三十塊錢，老張數了數石灰膩子膠粉水泥黃沙，七八袋要好幾百塊錢，老張捨不得，忙上樓叫了大兒子一起搬。
沒想到大兒子還沒有老張有力氣，千萬個不願意幫着老張擡到了五樓，不肯再搬了，小張從口袋裏掏出二百塊錢讓老張找人搬，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老張哪裏捨得，把二百塊揣在兜裏，忍着腰疼，一點點地把東西挪到七樓。晚上喝了酒，老張罵罵咧咧泄憤，大兒子帶着耳機在房裏忙碌着，聽到老張指桑罵槐，出來上廁所時對老張輕描淡寫道，等我賺了錢，你再不會自己刷牆了。
老張還沒有用到兒子賺來的錢，反而接到老孃的緊急電話讓他儘快回家，因爲大兒子在家裏哭鬧着揚言要自殺。
老張請假趕回家才知道兒子欠了人家三十多萬，被逼得走投無路。三十萬老張不喫不喝要打將近十年的卡。老張一籌莫展，有鄰居里面的明白人提議不如賣了這個房子。這房子雖然老舊，但屬於學區房，一個平方好幾萬呢，賣了還了錢一家人可以搬到郊區更大的房子，老張上班打卡近，新造的房子有電梯，再不用受爬樓梯上頂樓的苦楚了。
老張被人說得動心，將房子放出去賣了，只二個月就成交了。
拿到房款，老張就讓兒子還了欠款，還剩好幾百萬，預備去買房。
一輩子沒有見過這麼多錢的老張樂得暈暈乎乎，那天晚上喝了不少。住了幾十年的樓下鄰居聽說了也來恭喜老張，說自己把錢放在一家投資公司，每年最少百分之十八的收益，五年錢就翻倍了，老張聽得熱血沸騰，一家人都覺得先租個房子不過幾萬一年，將大部分錢都投進去，一年光收入就有二三十萬，本金還原封不動，真是喫不完用不完了。再說房子不可能永遠漲，很快就會跌了，等房價跌了，正好。拿出一點本金來抄底。
老張到此時才明白錢生錢的道理，後悔沒有早點想到這躺着賺錢的辦法，大兒子交了三十萬的學費讓全家人找到了錢生錢的法寶，禍兮福兮，誰知道呢。
老張一家很快搬進了有花園有電梯的小區。投資的第一個月就準時收到了二萬五。老張很快用這些等於白撿的錢買了新的傢俱，老孃也不去撿瓶子了，好日子誰都會過呢，老太太還在小區門口的健康中心辦了會員卡，喫起了八百塊一個月，聽說只有中央領導才能喫上的保健品。老張也不再只喝二鍋頭了，茅臺太貴，喝瀘州老窖還喝得起。
這樣的好日子過了一年多，房價一路飛漲，然後，跟所有有頭無尾的故事一樣，投資公司一夜之間倒閉，老張的錢都打了水漂。
再然後，老張開始給所有認識的人講故事，每個熟人都收到了他或微信或短信講述的故事，字裏行間老張沒有明說，但表達了想要借錢的意思，但誰敢借呢？大家都裝着沒看懂。
我看完老張的微信留言，除了嘆息，也只能沉默不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