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我都得回去,林小山說,即使天要塌下來,即使地要裂開來,即使天塌地裂,再來個颶風十八級,我也還得回,因爲阿母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實在掛念阿母的林小山要回家了。得知噩訊的當日,給邢冬苗打完電話,他帶上行李蹭蹭蹭往汽車西站趕。
近傍晚六點的城市是個熱鍋。視野所及樹木沉滯,人流或車流皆以焦灼的神色,沉浮於陣陣熱浪似的夏風裏,那情形就像魚兒掙扎於滾滾湯水裏。“非典”陰霾未散的眼下,內陸的人們還兢兢戰戰狀如驚鳥,而海峽這邊的海島因屬無疫區,人們的生活出行自然一如既往。看着繁喧景色一幕幕如影閃過,悲傷一縷掠上林小山心頭。
公汽二十分鐘抵達車站,下車剛想往站裏去,一眼瞅見邢冬苗站在公路邊高大椰樹下,似笑非笑看着他。林小山覺得意外,不是說沒空麼,幹嘛又火燎似的趕來?
這一回去,啥時候才見着?唉…
邢冬苗低頭踮着腳尖。幽幽語氣下,失落的神情盡顯無遺。
我不曉得!林小山說,也許十天八天,也許一個月,也許會很久…
那麼…那天說的三個月期限,是不是要作廢了?
…期限?林小山說,阿母的病情來得太突然,一下把我的心掏空了,別的什麼先撂下罷…
…等我回來,再答覆你!
這個點上說這種話,我很抱歉…邢冬苗自責似的說:
對不起,我的心亂得,好似失控了!
她對他的喜歡,顯而易見,已“隨風潛入夜”,成爲構成她生命的諸多元素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而自春含料峭的那夜溫馨的擁抱過後,他也由心有顧盼,逐漸轉變爲一心喜歡。那時候他暗自揣想,與這隻“酒醉的蝴蝶”的邂逅,或是陌阡紅塵中命定的一劫…時間真是個可居的奇貨,能將曾經擁有的真實化爲輕煙一縷遠去天邊,也能將可笑的堅守、偏狂的執拗衝擊得粉身碎骨,重塑爲千般可能!
抱一下罷…林小山看看天再看看時間,再多嘴恐怕來不及。
彼此的兩人在輕輕一擁裏揮手道別。車緩緩挪出站口,透過茶褐色玻璃車窗朝外眺,邢冬苗軟着身倚椰樹旁,彷彿癡了般。林小山也癡了般看着她,直至那副熟悉的嬌巧面孔慢慢的,慢慢的,自視線中模糊不見…
長達四個時辰舟車勞頓,晚十點半後終於抵站。這當口的鎮上,長長街面兩側燈火通明,一直通到看不見尾的國防路那端去;毗鄰公路邊一行行賓館、酒店霓虹閃爍亦夢亦幻;人聲暄鬧的燒烤點、夜餐點前,鍋爐裏的火唬唬唬往上躥,映紅了手忙腳亂的老闆娘笑呵呵的臉;簡易的露天卡拉OK場,一個短裙子捏着嗓子母鴨似地扯唱:
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
可惜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
後來,終於在眼淚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
…
雖然學會了如何去愛,可惜早錯過,人已消失人海,“人面不知何處去”了!林小山唏噓着想,人的劣根性在於善忘,因爲善忘,所以心有虧欠;因爲心有虧欠,所以歷經風雨後驀然回首,才恍恍惚惚記起誰的好,就像當下…
阿母…阿母!
林小山眼淚止不住,簌簌往心裏掉:
阿母!阿母!
林小山成長記憶中的阿母的模樣,呈現出多面性與複雜性,其中有笑的阿母,哭的阿母,愁苦的阿母,也有不笑不哭不愁苦,臉上幾無表情的阿母;有慈祥的阿母,故意板起臉的阿母,欣慰的阿母,唯獨沒有氣急敗壞罵罵咧咧,二話不說揚起巴掌的阿母!
記事後印象裏好笑的阿母,與人說話間眼角常浮漾一味淺淺笑意,笑意瀰漫開去,整個人彷彿氤氳在陽春三月柔柔暖陽中。父親無預料撒手後,這笑意戛然而止,替而代之的是垂淚的臉,空洞的眼及緊閉的嘴。及至好久以後,她的臉上才湧上驚濤駭浪過後海的平靜,在這樣一種平靜裏,她的嘴角常常揚起一絲易爲人所忽略的倔強,質地是骨頭或鐵的硬,是鋼的堅,是“春風吹又生”的原上草的韌,是“化作春泥更護花”的忍…
阿母…阿母!
哥子,有啥事麼?
我想…買本書。
啥書?…改天買做得不?阿母賣紅薯的錢,是要買米的…
不行!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今天買!
唉…你阿爸出差好久了,不曉得啥時候纔回,錢買了書,那飯就不吃了?
我不管!我不管!嗚…嗚…嗚…
…瞧你這牛犢勁!好了好了,阿母這就買去…只是,阿母得去別人家借米煮了!
嘻嘻嘻…我有故事書看囉…阿母快些走!
死纏着阿母買的《格林童話》,林小山還寶貝般箱底壓着。紙質泛黃的銘刻流年痕印的這本童話書有兩百多個故事,還有妙趣橫生的黑白插圖,是唯一一本,阿母給他買的書。
那是一九八五年的事。那一年林小山八歲,上鎮中心小學一年級。
村裏接連鎮上一里長的坑窪土路上,六月初的上弦月的月色淡泊揮灑。土路盡頭右拐百米,家便映入眼簾。林小山走着走着,眼裏漸漸噙滿淚水…
未完待續
2020.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