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流年!(小說連載45)

裹着滿腹往事的林小山回到家時,廳堂裏的報時壁鐘不緊不慢,哐哐哐鬧了十一下。緊跟着裏屋急悚的母親的咳嗽聲咔咔傳來。林小山心裏一驚走近前去,庭院裏泛着白光的熒燈下,幾隻大肚皮蛾子瞎了眼般乒乓亂撞。剛撂下行李,東廂房的門突然咿呀咿呀推開了。

山兒,山兒!

微微翕動的嘴脣上頭,疲倦的眼珠一輪流露出由心歡喜。知曉小兒子要回來,晚飯後她一直等着,一等就是五個鍾!

阿母…

山兒…

邊忙着應小兒,邊扶着門梆顫顫巍巍挪出門外。她那黯黃的臉經熒光一照,突然漾上一層渡金的亮色來。

阿母…

小兒子突然瘋了似的,一把抱住她,眼淚不可抑止山洪爆發了!這爆發的山洪像發飈的怒獅橫衝直撞,及目所見房子轟隆轟隆垮了,樹木咔嚓咔嚓倒了,公路也咕嘟咕嘟塌了,而人與一切獸類蟲豕,則在一派淼淼茫茫中咿咿唔唔,咿咿唔唔掙扎。

進入酣夢的大人小孩皆被驚醒。大人一下子掀開被子慌里慌張闖出門來;小孩惺忪着眼蒙被窩一動不敢動。左鄰右舍趕集似的一窩蜂湧來,胖呼呼的同襟小叔光着膀子,呼哧呼哧喘着牛氣問:

咋啦咋啦,出啥事了?

一看到林小山,心裏頓時明白了幾分,於是恍然着說:

…小山回來了,小叔還以爲…家裏出啥意外了!

衆人於是七口八舌勸開了。

…那時還沒有你,我與你爸商量說,咱家孩子四個已夠多了,不生也吧了!誰知道話音剛落一不留神,又懷上了…

所以滿月那時給你“安名”,你爸的朋友說你是“漏環”生的,取名“漏生”最好不過…那當然是玩笑話,呵呵…

…後來呢,就似人家說的,“不料不料,老鼠躥上柱,”你萎瓜似的長大了,上學了,得獎的獎狀你擠我我擠你,一直擠滿(貼滿)堂廳左爿牆,又委右爿牆去了…

鄉村六月夜晚的天穹肚繁星密佈,底下毗鄰田岸的村東頭螢火明滅流轉,夏風徐徐,淡淡的草料和牲口糞便的味道各處瀰漫。晚飯後直至睡前,讀書畢業後鮮有回家、心有愧歉的林小山天天陪母親曬晾舊事,那些發了黴的陳芝麻爛穀子經此翻晾,散發別一樣悠長的味色,彷彿繞樑的餘音,歷經三日連綿不絕。

蟲鳴聲聲裏回家已過半月有餘。這陣除陪母親及家人,或與邢冬苗互通電話聊解相思之苦,偶爾他也外出走走親戚訪訪老友,有一天神差鬼使般,他竟走到鎮中學去了。

這時的鎮中學已今非昔比,除大門口沒變,其他大多換了樣。主道變寬敞了,綠化帶變靚麗了,教學樓變新變多了,主樓前偌大空地上,不知何時塑起一尊神態莊穆的孔聖人雕像。眼下恰逢週末,校園人聲寥寥,林小山沿主道盡頭左繞,繞過植物園,繞過科學館,繞過宿舍區,繞往中招畢業前晚見證他與敏兒深情一吻的體育場,站在場外靜靜回味了一下,再繞回老八角亭,最後在辦公樓的側牆下停下,那張貼於牆上作展覽用的一片新、舊相連的報刊中最下端那張,牢牢勾住了他的心。

那是九三年校《山花》文學社023期刊物,刊頭處右上角,一首署名爲《眼睛》的小詩赫然入眼:

像微風輕拂我的臉頰

像細雨滋潤我的心田

像泉水浸入我的腦海

像暖流傳入我的身心

在我的心靈深處

總忘不了你的那一雙眼睛

社刊居然存檔至今,還張貼展示了,還正好被他看到了!林小山先是意外,再而震憾,繼而湧上一絲傷感。他清晰地記得,這首詩是初二那年,在一個想念敏兒的夜晚他靈感迸發間寫下的,社刊出刊後分發各班級,敏兒看了明瞭他是爲她而寫,於是感動得眼角溼了(見連載11)…

時間距今過去整整十年了!十年後詩是人非,那個似水流年裏曾讓他縈牽夢繞的影子,現今又在何處呢?

惆悵間低頭往回走,誰知道一轉身,卻撞到一人身上去了。只聽那人“哎呀”一聲手搓額頭,林小山剛想開口道歉,被撞的人卻張大嘴巴,驚詫得彷彿見了鬼:

林小山?

定睛一看,這不是當時校文學社的“名譽社長”,人稱“一支筆”的禿頭孫,孫福副校長麼?


你撞到我是撞對人了,孫副校長呷了一口茶說,由我籌備的這個民間刊物暫定名爲《留韻》,它面向本縣,倆月一刊。我正愁沒幫手,你來就對了!

承蒙校長厚愛,小山何德何能?…我…我…

林小山誠惶誠恐間,校長又說了:

當時的文學社裏,你的(文字)功底最爲了得,這我是知道的,請你萬勿推辭…

林小山謙卑着說哪有哪有,校文學社人才濟濟,不缺我一個!

哎呀呀!孫校擺擺手,你甭提誰,我只認得你…

見老校長這樣堅持,林小山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說好吧好吧,我答應你就是!

事情就這麼說定了。按圖索驥,翌日上午在鎮上商品一街中段,半環狀六層高“興達樓”的四樓,林小山找到了刊物籌備辦公室,門口虛掩着,他“篤篤”兩下進去,辦公桌前校長擡起漆亮的禿頭朝他招招手:

小山來了!這邊來,我跟你說…


臨近七月下旬,年邁七旬的黃名香病情越來越嚴重了。表現在外頭,她的皮色暗沉面黃肌瘦,雙下肢漸見浮腫,腹部開始膨隆,針刺般的痛時斷時續,她爲此而煩躁不安。不過她是個要強的人,痛來的時候,她拼命忍着,實在忍不住了,只輕聲呻吟幾聲。

看在眼裏的衆人心如刀割卻又毫無他法,內科主任所說的“保守治療”,意味着什麼,其實大家心知肚明…

這時候大女兒林春月的房子已兩層封頂。依村裏規矩,房子一旦封頂,主人即可升梁大吉。放心不下阿母的大女兒私下與丈夫黃義商量說,眼下阿母的病凶多吉少,咱們能不能去找看日師傅,央他給個日子,早些把梁給升了以防萬一,另外一方面,阿母也牽掛着咱家樓房,老問蓋好了沒,升梁那天咱接她過來看看以慰她心最好不過。黃義說那好那好,今晚找師傅去…於是晚飯後倆口子按話說的去做了。

…阿母,阿母,林春月哽咽着說,日子看好了,定期十天後,農曆七月初二。

那麼快?黃名香抻着喉結“呃”了幾下,黯淡的兩眼隨即放出光來:

到時候阿母去看看!


                                            未完待續

                                          2020.12.05.晚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