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喫貓尿和朴茨茅斯

原創 秋麓拾遺  秋麓拾遺  今天

我讀初中一年級,地理課老師要我在黑板上寫下盟軍最高司令部策劃諾曼底戰役的所在地點。我寫了“不喫貓屎”四個字。全班鬨堂大笑,嚴肅的班級氣氛一下都集中在暴跳如雷的老師臉上。結果,我的惡作劇換來在走廊面壁一節課;地理科代表的桂冠也一擼到底。

幾十年以後,市面上流行喝“貓屎咖啡”。一日,朋友約我去咖啡館,問我要否?我第一反應就想到了自己是有“不喫貓屎”前科的,斷然拒絕了朋友提議。

不過,喝過的人都說貓屎咖啡確實是好東西。

當年荷蘭人在印尼建咖啡豆種植園,當地的麝香貓領先一步,自告奮勇試吃了咖啡豆。無奈麝香貓腸胃不行,喫進的是咖啡豆,排出的依舊是咖啡豆。結果令人叫絕的故事來了,當地老百姓和荷蘭種植園主難得一致的把貓屎裏的咖啡豆清洗、烘烤、研磨,沖泡了喝。喔賽,濃香馥郁得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從此,他們不僅自飲自嗨,還遠銷到世界各地,受到無數愛喝“貓屎”的咖啡發燒友的熱捧。

與貓屎咖啡無獨有偶的,前幾天有位好朋友讓我考證一款叫“鴨屎香”的茶葉。

這是潮州鳳凰茶產區產的一款烏龍茶。泡好的茶,香氣濃,韻味好。因爲種在當地叫“鴨屎土”的黃土地上,所以很久很久以前就落了個“鴨屎香”的愛稱。後來有專家建議換個文雅點的,也這樣做了。無奈市場就認“鴨屎香”。乾脆,那茶就擺出一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架勢,打死也不改。

看來,好東西不一定要冠冕堂皇的有個好名字,哪怕跟“屎”攪在一起。反而拉大旗作虎皮的卻常常有貓膩。

五六十年了,我又和“不喫貓屎”見面了。

“不喫貓屎”其實是英國的一個大城市——.朴茨茅斯。

這座大城市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成立了——被號稱“世界著名”的——朴茨茅斯交響樂團。樂團是當地一家藝術學院的學生組建的,進團門檻很高。團員必須符合兩點:其一,從沒學過音樂;其二,必須負責一件沒學過的樂器。

結果很快出來了。嚴格招收進來的團員們用他們的實際水平在英國皇家的最高音樂殿堂——阿爾伯特音樂廳——上演奏了柴可夫斯基的“A調鋼琴協奏曲”。要知道,自1871年維多利亞皇后開始,這座意大利風格的城堡建築內,每年都要舉辦超過350場的頂級演出。朴茨茅斯交響樂團看來實力不俗。

    其實,朴茨茅斯交響樂團榮登阿爾伯特音樂廳是動了腦筋的。柴可夫斯基的那首鋼琴協奏曲應該是降 B 調的,可惜樂手們hold 不住,改成了能夠勝任的 A 調。結果,專業演奏家彈的鋼琴部分和樂手們的“高超”技術完美再現了“車禍”現場的慘烈。樂團的指揮絕對是一級帥哥,而且是自始至終“背譜”指揮,因爲他根本不識譜。現場演出時,觀衆們笑得前翻後仰,樂手們卻非常紳士不受感染。

就是這樣的一個交響樂團,居然還出了唱片;居然唱片還熱銷斷檔;居然樂團解散很多年後,重新網絡爆紅。唱片上,“世界著名交響樂團”和“世界上最差的交響樂團”相提並論,賺足眼球。

可是,樂隊創建者、英國作曲家布萊爾斯在妙不可言的幽默效果和可觀的票房、錄音收入後面是有自己清晰的思想的。他着迷於探索音樂中的不確定性,認爲在聲音能刻錄之前,幾乎所有的樂隊和樂手或許一輩子都沒聽過幾回“正確”的演出,如何演奏完全是隨性而爲的。錄音技術使“正確”一家獨大,但隨之消逝的是地方樂隊演出的靈性與多樣化。與工業產品一樣,現代的古典音樂演出已經標準化了,所以,建立朴茨茅斯交響樂隊,是爲了提醒聽衆們不要忘記丟失的傳統。

他選擇婦孺皆知的大俗作品,保證音樂的每個音基本落在“正確”的音附近,以便聽衆能夠認出演奏的是什麼作品。這樣一種模糊、充滿不確定性的效果,正是許多當代作曲家所追求的。可惜,朴茨茅斯交響樂隊的成功並沒有持續多久。當樂手們越來越熟悉手中的樂器,樂隊的效果越來越“正確”,於是在 1979 年舉行了最後一場音樂會後,樂隊就解散了。

布萊爾斯和我居然有非常的契合點,就是似乎對所謂的“正確”玩了把“惡作劇”。

“惡作劇”最早的中國出典在《太平廣記》卷一九四,說韋生受僧之邀去家,行久不至,韋生疑之,就拿出銅丸在後面彈僧。“僧初若不覺,凡五發中之,僧始捫中處,徐曰:‘郎君莫惡作劇。’”開始僧裝作不知道,彈了五次後,僧才捂着彈痛的地方,慢慢對韋生說,“好了,不要再惡作劇了”。

《太平廣記》的“惡作劇”好像沒有後來在詞典上解釋的:故意與他人開玩笑、戲耍、互相捉弄,藉此得到樂趣的行爲。反而是“愚人節”更像論據。

1582年,法國開始採用新紀年法——格里曆。過去的儒略以四月一日作爲新年開端,格里高利十三世(和音樂的格里高利聖詠無關,那位是格里高利一世)改成了今天我們通用的陽曆。可是因循守舊的人堅持久遠的“正確”曆法,拒絕更新,還在四月一日故意大張旗鼓的組織活動。結果,有人就在這天給頑固派送假禮物,請他們參加假慶祝會,並把這些受愚弄的人稱爲“四月傻瓜”。以後,每年的四月一日竟然成了西方的民間傳統節日——愚人節,也稱萬愚節。

把朴茨茅斯寫成“不喫貓屎”雖不雅但無妨,畢竟音譯沒有正確與否,只有約定俗成。

把朴茨茅斯交響樂團稱爲“最著名的”也沒有言過其實。它的存在是對所謂的“正確”的反向,雖然它自嘲自己是“最差的交響樂團”。

當“正確”的公曆取代了儒略曆,終於讓我們看到了“正確”的正確,還有“四月傻瓜”的可憐。問題於是產生,在今天的合唱領域,尤其是中國的合唱領域,什麼叫“正確”?

大家似乎已經形成了共識:單旋律的不是合唱,叫齊唱;用伴奏碟伴奏的不叫合唱,叫卡拉OK;利用擴音設備的不叫合唱,叫非原聲;沒有按照教科書要求的不是合唱,叫自娛自樂的儍唱......林林總總的說法無非就是要把合唱囚在象牙塔裏。不可否認,如果所有的合唱團都樂意並且能達到雅俗共賞,尤其是達到專家們的青睞,固然是大家求之不得的。但是,現實是爲了追求“正確”,許多合唱團拼命在做着力不勝任的努力,失去了固有的快樂,平添了許多煩惱。尤其是許多專家端着道貌岸然、始終“正確”的架子,用一根不分性別、年齡、基礎、地域的標尺,充當着所有合唱團評分標準,用一句不負責任的話判了一個合唱團的死刑。

我說不出什麼叫“正確的合唱”。但是,我很欣賞吳靈芬先生的一句話:音樂本就屬於大衆,教育是把音樂還給大家。取得成果,則要靠全社會的努力。

我這樣理解吳先生的話,我們少做批判者,我們做的工作不是恩賜,而是要帶着愧疚、感恩的心,努力把原屬於人民的東西還給他們。或者就像布萊爾斯的朴茨茅斯交響樂團,僅僅是爲了提醒聽衆們不要忘記丟失的傳統。

朴茨茅斯憑什麼一定要寫成“朴茨茅斯”,而不能寫成“不喫貓屎”。“貓屎咖啡”怎麼了?“鴨屎香”怎麼了?有時,老百姓故意聲嘶力竭的惡作劇,恰恰是對“四月傻瓜”的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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