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林邊小立 1 2 3 4 5 6 7 8

文 | 紅耳兔小姐姐

文首插畫:視覺中國

1

唐安在電話裏說跟我分手的時候,我的耳邊轟隆隆像置身於深夜喧囂的酒吧。

這場分手並不是毫無徵兆,相反有跡可循。在唐安答應做我女朋友的時候,就告誡過我,她畢業後是一定會回到她的家鄉,那個北方小城。一到冬天,大雪傾城。

很可惜,我是個土生土長的南方人。小橋流水,老樹昏鴉。

我從來不知道,談個戀愛都要受到地域歧視。“南方人怎麼了,南方人就不能當北方女婿?”

每當唐安提起這個終極話題的時候,我都非常暴躁地這樣迴應。

“就算我父母接受了你,你的父母會願意讓你翻山越嶺跑去千里之外滴水成冰的地方?”唐安回答我的時候,頭都不擡。

我頓時無語。二十歲的我,回答不了這個超越認知的問題,並且打心底,也認爲自己並不能離開春江水暖的南方。

可即使這樣我也不想放棄。於是我們的戀愛在我的堅持之下,持續到大四畢業。

南方的夏天,驕陽似火。唐安從五月底畢業論文答辯結束後,就開始不急不慢地收拾東西。我隔段時間等在她的宿舍門口,接過大包小包的行李,然後扛到快遞站點。

我眼睜睜地看着我們的愛情,被一點一點挖空運走。六月中旬的某天,唐安告訴我,現在宿舍裏只剩下一張席子、幾套換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

唐安說這句話的時候,正是梔子花開得濃郁的清晨。她站在叢林邊,淡淡地看着我。這個神情跟我剛認識她的時候一模一樣。

2

那是大一下學期臨近期末考的時候,接二連三的考試壓得我喘不過氣。於是在一個露水還未褪去的清晨,我乘着絲絲涼意,走到學校的小樹林邊上,用力呼吸着四周的空氣,試圖讓自己熬夜看書的腦袋清明起來。

這時唐安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一直都記得,那時她穿着一件素色長裙,長髮披肩,側臉白皙,站在一朵梔子花的跟前,眼睛緊閉,貪婪地聞着。

那一刻,我一直乾涸的心房突然大雨傾盆。我終於體會到書中所寫的一見鍾情的感覺。

那是一種奇妙的、難以捉摸的感覺。像是有人在給自己撓癢癢,又舒服又難耐。又像是一顆心被放在了油火上烹煎,心急如焚。

就在我急切尋找搭訕理由的時候,唐安突然擡起頭來,淡淡地朝我笑。

“你好哇,陸尋。”

天啊,她竟然認識我。我一時激動地有點失態,快速走到她面前,手足無措又結結巴巴。

“你……好呀,你……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

“對呀,當然知道,我以前在毛概課上見過你。我叫唐安。”

被自己心儀的女孩主動打招呼,真有一種抽獎中頭彩的驚喜。“你也喜歡梔子花?我老家一到這個季節,梔子花可是開遍家家戶戶呢?”

我沒話找話,但自覺這個開場白還算不俗套。

“對呀,我喜歡,可我的家鄉在北方,我是在上大學後才見到的。對了,你能幫我拍張照片麼?”

唐安隨後擺出淡淡微笑的表情,歪頭站在梔子花旁邊。在按下拍照鍵的時候,我的手微微發抖。

後來,我們從梔子花談到了這所美麗的大學,還有身在異鄉的孤單,直到時間走到七點,我們相約一起去食堂喫早飯,然後揹着書包走進考場。那天的空氣中,彷彿處處都飄蕩着梔子花的清香。

再後來,我和唐安談戀愛了。她說在課堂上看我認真記筆記的樣子很帥。

你看,年少的愛情,就是這樣的猝不及防,但又如此的晶瑩剔透。遇見你,就是你,沒再想過別人。

我一直都記得,我和唐安正式牽手的那天是二零一三年,六月三十日。

3

可是現在,她要走了。二零一六年六月三十日晚九點的火車。

唐安在晚上六點約我出來逛一逛校園。我們漫無目的地在校園裏,走了一圈又一圈,那裏的每個角落都有我們的回憶。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在一個人來人往的人行道上,擁抱住了她。

身邊的人流在我們身邊穿插而過,有竊竊私語,有捂嘴偷笑,更多的是安靜地不打擾。

唐安在我的懷抱裏掙扎了幾下,就順從地靠在我的肩膀。這一刻我希望天地間只有我們倆,一起站成永恆的姿態。

可是唐安的手機鬧鐘還是準時響起了。她出發的時間到了。唐安輕輕從我的懷抱裏掙脫,然後吻了一下我的臉頰。

她的嘴脣溼潤而冰涼,像冬日的風。

再後來的記憶有些模糊了,我只記得高鐵在我眼前呼嘯而過,唐安的臉貼在玻璃上靜止成一幅畫。

送走唐安後,我決定留在這座城市,至少這裏還有唐安存在過的痕跡。

我是宿舍裏最後一個離開的。關上宿舍門的瞬間,我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我用力地擦掉,然後大踏步離開。

我的人生就要踏入下一個征程了。

4

很快,我加入了一個朋友的初創公司,成了一名敲代碼的程序猿,兼職銷售和人事,工作忙碌,業餘空虛。我像一條被拋在了岸邊的魚,時常覺得無法呼吸。

半年後,初創失敗。和朋友坐在江邊,喝了一整晚啤酒後,我們倆一拍兩散 。朋友那晚醉醺醺地對着幽深的江水,不厭其煩地唱着:“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擦乾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

我在旁邊,掏出兜裏的手機。QQ列表裏,唐安的頭像一直是暗的。微信朋友圈,幾個月來一片空白。我很想說:“你好哇,唐安,最近過得怎麼樣?”

可是我的手指僵硬,頭腦混沌。南方的冬天時常溼冷得像是骨頭裏都鑽着冷風。我站在江邊,一遍一遍思念着唐安。

第二天在車站送別朋友後,我隨即買了一趟去哈爾濱的火車。那是唐安工作的城市。我沒打算告訴她,因爲我現在的狀態,糟糕得連自己都想鄙視自己。

此刻離春節只有一個月了,哈爾濱室外的溫度是零下十幾度,我被凍成狗。前三天我只能匍匐在酒店裏,或者裹着厚厚的羽絨服短暫待在冰天雪地裏,哈着氣兒跺着腳,悄悄看着每天經過的唐安。

是的,我選的酒店,在唐安公司的對面。這是我能達到的離唐安最近的地方。

唐安每天會從街道的東邊坐公交車過來,然後在公司的對面,也就是酒店的門口下車,接着是十五秒的紅燈時間。等綠燈亮起,她會立刻被洶湧人羣淹沒,但我仍舊能通過她那頂耀眼的毛呢紅帽子認出她。

那頂紅帽子是我送她的。

5

在酒店無聊地待了幾天後,有一次我外出買菸,發現不遠處有一個公園,公園裏有一塊光禿禿的小樹林。此刻枝丫橫生,白雪皚皚,輕輕踩過,會震起紛紛揚揚的落雪撲滿頭。

這一天,我又來到這裏,全副武裝。腦袋上的灰色帽子幾乎擋住了我整張臉,加上緊緊包裹的口罩和皮手套,我整個人像一隻笨拙的熊,搖搖晃晃在小樹林裏穿梭。

以前,唐安曾無數次在我耳邊描述過北國冰封萬里雪飄的壯闊風景,但以我土生土長的南方人貧瘠的想象力,真的無法領略其中的美妙。

直到現在我置身其中,真的被眼前無邊無際的白深深震撼住。那是一種純粹的美,不扭捏不含蓄,張力十足。

突然,身後傳來積雪被踩塌的聲音。我轉身,一頂紅色的毛呢帽子充斥了我本就狹窄的視線。

是唐安。

“陸尋,真的是你嗎?”

這一刻我很想狼狽地逃跑,但厚重的積雪絆住了我。好在碩大的帽子暫時蓋住了我的窘態。我疑惑着是身上哪個破綻出賣了自己。

“一連幾天我都發現有一個很像你的人站在同一個地方,在我上下班的時候。我以爲這是自己的錯覺。直到有一次我無意從公司的落地窗往下看,發現了短暫脫掉帽子的你。你不知道當時我喜瘋了。”

“你來這裏是出差嗎?”唐安問。

“對啊。明天就要走了。”我回答。

“你都到這裏了,爲什麼不來找我?”唐安的聲音裏有點責怪。

“因爲我怕影響到你。”這是大實話。

“今天晚上,我帶你出去逛一逛吧,也算是盡到地主之誼。不過我現在要馬上回去上班,出來久了,老闆會發現的。你千萬不要走哦,”

唐安說完,就急匆匆走了。

6

傍晚,幾天來一直紛紛揚揚的大雪終於有了減弱的趨勢,唐安在五點十分準時出現在酒店的門口。脫掉帽子,摘掉圍巾,露出凍得有些紅彤彤的臉。隨後唐安跟着我來到了酒店的自助餐廳。

在橘黃燈光下,唐安美得像一幅生動的油畫。我看得有些發呆。

飯喫到一半,唐安習慣性地把一塊肥肉丟進我碗裏,我自然地夾到嘴裏。彷彿我們之間,還在戀愛,從未分離。

唐安比我先喫完,放下筷子安靜地看着我,看得我有些恍惚,不確定這到底是是夢境,還是現實。

喫完飯,唐安戴好帽子和圍巾,卻沒有戴手套,而是伸進我的衣兜裏。我順勢攬住她的肩膀,一起走出了溫暖的酒店大廳。

外面的冰冷很快把我們包裹得嚴嚴實實,但唐安那一塊小小的掌心,是那麼炙熱。熱量順着神經傳到我的大腦,差點引發了淚腺的崩潰。

這一刻我發現,自己真的很愛唐安。很愛,很愛。

唐安帶我去的地方是兆麟公園,夜晚裏各式冰雕,散發着五彩的光,矗立在公園的各個角落,像是置身於一個童話的世界。孩童的歡笑不絕入耳,還有成雙成對的情侶,紛紛在冰雕前合影。

唐安突然在一個冰雕前停住了腳步。那是一個少女站在那裏,掌心捧着一顆紅心,癡癡看着遠方。冰雕的名稱爲《等待少女》。

“陸尋,我們拍一張照片吧,就在這裏。”唐安不由分說把手機交於一個路人手上,請他代拍一張我們的合影。

我有些侷促地站着,喜悅像潮汐一般,衝擊着我的大腦。可是理智不停地告訴我,這只是一時的夢境,第二天唐安會像落在掌心的雪一樣,永遠的消失。

二十歲以後的人生,分離纔是生活的主旋律。

照片出來了,我的表情古怪,笑容勉強,眼神裏的猶疑呼之欲出。相反唐安非常自然地靠在我身邊,表情雀躍。

說實話有那麼一瞬間我是生氣的,我氣自己爲什麼不能像唐安那樣灑脫。

7

第二天清晨,我很早就起牀收拾行李,上午十一點的火車,我該回去了。

下樓喫完早餐後,我出門右拐去了那個小公園。這是幾天來,我一貫的散步路徑。

這一天,持續幾天的大雪總算完全停住了,陽光在頭頂探出了頭。我臨出門才發覺手套沒有帶,但又懶得回去拿,於是雙手插兜走入公園裏。公園裏的大多是老人在悠閒地散步。

其中在我正前方的那對老人非常恩愛,全程牽着手。老爺爺一直很緊張地叮囑老奶奶走路小心點。老奶奶卻一路嗔怪老爺爺大驚小怪。老爺爺全程爽朗的笑聲,惹得身邊枝丫上的積雪簌簌掉下。

我想,幾十年後的我和唐安,會不會後悔現在的選擇?

正想着,衣兜裏的手指觸摸到一個軟軟的東西。我掏出來一看,是一張酒店裏的餐巾紙。上面的字跡,我一眼就認出了,是唐安的。

她說,陸尋,我知道你是特意過來的,對吧。你不知道我有多麼開心。原諒我,沒有勇氣當面跟你說出口,但希望還來得及。今晚,請在我們相遇的小樹林裏等我,如果你願意跟我重頭來過的話。

我握着紙巾,咧嘴笑得無聲無息。

8

回到酒店,我馬上辦理了車票改簽,然後延長了住宿時間。一個人在酒店的咖啡廳,靜靜坐了一下午。

下午四點半,我起身去了小樹林。雪花這時候又開始漫天飛舞,落滿了我的帽子

五點二十分,身後有細碎的聲音傳來,我回頭,氣喘吁吁的唐安站在身後,也是滿頭白雪。這一刻彷彿時光撥快了五十年,我們提前過完了一輩子。

唐安歪頭打招呼,你好呀,陸尋。

我走上前,緊緊抱住了她,像抱住一個失而復得的寶貝。

我不會再因爲一點點困難就輕易地放開她。我不想在我們滿頭白髮的時候,只能坐在院子裏,一邊曬太陽,一邊追憶年輕時候的悔恨和遺憾。

人生有許多可能,我們要用盡全力走下去,纔對得起自己年輕的歲月。


《雪夜林邊小立》

羅伯特·弗羅斯特

我想我認識樹林的主人

他家住在林邊的農村;

他不會看見我暫停此地,

欣賞他披上雪裝的樹林。

我的小馬準抱着個疑團:

幹嘛停在這兒,不見人煙,

在一年中最黑的晚上,

停在樹林和冰湖之間。

它搖了搖頸上的鈴鐸,

想問問主人有沒有弄錯。

除此之外唯一的聲音

是風飄絨雪輕輕拂過。

夜林迷人幽靜深,

但我有許多諾言不能違背,

還要趕多少路才能安睡,

還要趕多少路才能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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