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南坡下之十四

(15)蓄水塔

那一天,我躺在白草疙瘩的蓄水塔上,做了一個夢。

蓄水塔是南坡煤礦送給大地的禮物,我扒着預製進塔身的鐵梯,爬到了上面,水塔的西邊有一片楊樹林,兩隻灰麻桿各落枝頭,面對面嘰嘰喳喳叫着,像是在吵架,後來竟然追逐着啄了起來,殘羽紛紛,飄着飛着,有一根黑白相間的絨毛竟朝老東井而去。

廢棄的井架直直的矗立在蒼穹之下,這座鏽跡斑斑的鋼鐵怪物在風雨中沉默好幾年了,礦井的矸堆上長滿了荒草,一座座石棉瓦搭建的棚子倒了,裂開的縫隙中,毛絨絨的石棉絲在風中瑟瑟的發抖。

唉,我嘆了一口氣,收回目光,躺在平坦的塔上,枕着我的黃鞋,瞥了瞥說不清什麼顏色的天空,閉上了眼睛……

幾年以前,一羣不知來自何方的煤礦工人像一隻只瘋狂的田鼠,在地底下不知疲倦的挖掘着。

一車車烏黑髮亮的煤炭被日夜守候在那裏的大車小車爭搶着拉走,一道道沉陷後形成的裂縫佈滿了原本瘠薄的田地,像是誰在一夜之間給它做了整容手術。

南坡人在耕耘時變得忐忑不安,那深深的裂縫簡直就是大地張開的嘴巴。收過秋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抱着玉米秸稈或者用板車拉土填“窯帶縫”。

“窯帶縫”這個詞,辭海里沒有,南坡村年齡最大的老人也沒有聽說過,它是一個新生詞,就像魚兒遊走在水中,草兒叢生在地頭,它誕生於某一個平凡的日子,誕生於勞動人民無奈的口中。

我曾經站在七畝窪的窯帶縫前,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籠罩着全身,這裏堪稱裂縫之王。原本完整穩重的田地,像是一個被掰開的饅頭,露出一道黑乎乎的大裂縫,一股股滲人涼氣從地底下冒出來,彷彿來自陰曹地府。那種寬度,如果幾個人抱成一團兒跳下去,估計不會有任何咎絆,能夠直接空降到底,還可能與下面那些正乾的熱火朝天的礦工們匯合,驚訝、感嘆或者激動的擁抱之後,拿起洋鎬一起挖煤。

那種深度更不必說了,七畝窪地的主人是在村西住的二順,玉米沒有收割前,他就答應養牛的福貴,到時候秸稈都讓福貴拉走,爲此福貴還請二順喝了一頓小酒。

半下午的時候,福貴就趕着牛車拉着半車秸稈來了,蹲在地頭吸菸等着裝車。可是,眼見二順把一地的秸稈抱完都填了進去,窯帶縫也沒有填滿,還瞅着他拉的半車秸稈發呆,好像有啥想法,頓覺心裏發毛,把菸袋鍋子在粘滿泥土的布鞋上敲了敲,別進腰裏,“喔喔”喊了兩聲,趕着牛車走了。

此時,小北葉的地裏亂成了一鍋粥。

俗話說得好,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得勝叔和孩子川兒拉着牲口剛來小北葉耩地時,還是蠻高興的。他在自己的地裏巡視一圈,平平整整,整整平平,沒有一條裂縫,草兒是青的,土兒是黃的,犁的深,耙的細,又剛剛施了一層層農家肥,還沒有播種,他就聞到了豐收的氣息。

支好耬,倒進種子,川兒牽着笨驢走在前面,他哼着小曲兒扶着耬走在後面,鋒利的耬腿劃開土地,黃澄澄的麥種爭先恐後的鑽進大地的懷抱,它們好像在說:我們原本來自於大地,如今投進媽媽的懷抱,等到來年煥發生機,該是多麼幸福的事兒啊!

得勝叔邊走邊唱,川兒拉着繮繩邊走邊想:爹說過,耩完地後要領着他去趕集,買上一本小人書《西遊記》,還要買好多好喫的東西。他越想越來勁,越想腳步走的越快,可是,走着走着,他忽然感覺手裏怎麼少了一點什麼,耳邊也聽不見爹的歌聲了,扭回頭一看,傻眼了,爹和笨驢都不見了,身後竟然裂出了一條窯帶縫,他們全都掉進去了,那架木耬夾在縫隙裏,像是伸展了胳膊,撐住裂縫怕它合攏一樣。

“快來人啊,救命啊!”川兒撕扯着喉嚨喊着,悽慘的聲音在天地間迴盪!

躺在蓄水塔之上,望着陰霓的天空,感到這幾年天與地,地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發生了許多不尋常的事兒。

不知什麼時候,天空突然失去了原先那種蔚藍的顏色,山裏面的大煙囪越來越多,地與天發生了一場戰爭,那粗大的炮口,日夜不停的向天空發射着滾滾濃煙,水泥廠、磚瓦窯,石料廠,好像突然從野地裏長出的蘑菇,到處都是,整個村子的上空都被層層的煙霧籠罩着,人們不僅再也呼吸不到清新的空氣,有的時候竟然連眼睛都睜不開。雨下得越來越少,玉米麥子渴得擡不起頭來。好不容易來了一場雨吧,卻是骯髒無比的泥雨,落在身上都是斑點。

泥土的味道是苦澀的,井水的味道是苦鹹的,林子裏原本清新的空氣也有着一絲苦澀的味道。

石料廠在日夜不停的炸山,轟隆隆的爆炸聲,地動山搖,許多人家的房子被震開了裂縫,白髮蒼蒼的老人抱着孩子堵着公路靜坐示威,索要賠償。

夏天越來越熱,熱得幾位百歲老人一直嘟囔:早幾年可沒有這麼熱啊。大坑裏沒有人游泳了,失去往年的喧囂,水位一直在下降,淺的地方快看到淤泥了。

夏天越來越長,秋天越來越短,一年四季應該改成三個季節了。往年頂着涼涼的秋雨,領着迷糊、二狗他們去北面坑逮飛牛燒着喫,今年卻一個也沒有見過,那種東西對環境最挑剔,滿是泥點的酸雨讓它們絕跡了。

冬天不再那麼寒冷,雪下得越來越少,已經好幾年沒有堆雪人打雪仗了,即使偶爾下一場,落到地下就化成了水珠。

特別想念沒上學的時候,那鋪天蓋地的大雪一場接着一場,頭茬雪還沒有融化,第二場接着又來,大山,田野,村莊成了雪的舞臺,它們扭動着婀娜多姿的身軀款款而行,在天地之間,像模特一樣走着貓步。

鳥兒們可就慌了,它們在秋季時只顧着玩耍,沒有像聰明的田鼠那樣儲存過冬的糧食,現在一個個餓的嘰嘰喳喳直叫,無奈之下,就一起飛進農家院子找點東西喫。

我在前院掃出一片空地,支起一個竹篩,下面灑些麥粒,人躲在門口,手心攥着繩子,餓的心慌的鳥兒,開始還在篩子旁邊謹慎的踱着步子,兩隻綠豆般的眼睛,左瞅右看不肯進去,可是最終還是抵擋不住誘惑,進到篩下啄起來,一拉繩子,它就噗噗騰騰被罩在下面,成了我的囊中之物。

可是,時光拉着往事踽踽而行,逐漸消逝在記憶深處,只留下依稀的背影。

我躺在水塔之上,傾聽着大地的呼吸,彷彿看見一粒被露水浸透過的玉米動了一下,一彎嫩芽窸窸窣窣長了出來,根就在窯帶縫的邊緣,

“即使面對深淵,我也不會放棄生存”,它堅強的說!

後記:

每個人都有一個豐富多彩的童年,無論生活的富裕或者貧瘠,那段時光是最純真的,像山谷間的風,如深潭裏的魚。轉身踏入社會,又一番天地,物慾橫流,爾虞我詐,互相下套,誰能自保。活得累了,就跳進童年的池沼裏浸泡一下,想清洗一番,可是面對瀰漫進骨子裏的泥垢,只能望而興嘆:親,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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