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小说连载46)

听母亲这么一说,大女儿背过身去,眼泪嗒吧嗒吧掉落衣襟上。

越临近升梁日,俩口子越加忙碌:联络外出亲朋好友,开单请客,联系请客、掌锅、升梁各路师傅,置买祭祀与待客用的烛、灯、炮、槟榔、果馐等物品,开菜谱,预订桌椅等。

除此之外,上梁用的红布、石榴、米、稻穗也须提早备好,因为依惯例,被委以重任的正梁(现在用竹竿代替)中间必悬五尺红布,红布中间绣葫芦一个,内兜满白花花的大米,红布两边配红彤彤石榴一对,及散发清香的稻穗两束。然后在正日上午预定的时辰上,由专司升梁的“贺生”两名主持,洗梁贺梁,将梁冉冉升上顶去。

既然说到升梁,就不得不提及“糯米贡”,你别小觑这个小小的贡品,它可是本地传统升梁仪式中的“重器”。一般来说,喜日前夜即“夜晖头”,主家必须做妥各类大小不一的糯米贡:头颅大红纸裹包的平贡六个是祭祀用的;大腿大金纸银纸裹包的“金贡”、“银贡”各一,是为主人准备的;相对而言的小贡十几二十个,是预留给“吃瓜群众”的,这其中以一个拳头大、内藏一元硬币的“头贡”最为金贵,传说谁要抢到它,便能好运连连,发大财建新房子。

这些个头不一的糯米贡,除了祭祀用的早摆上庭前公案,其余的后头才依次派上用场。升梁时辰一到,贺生两人登及屋顶各据一端,其中一人神色庄重宏声开贺道:

伏维

天地初开阴阳交泰

一天星斗照入门,凤凰子孙架高堂,年月方位定吉昌…

年通月利,日春时良,请鲁班仙师上金阶,架金梁,龙真穴的起高堂,牛马六畜满山岗,富贵田园日日进,儿孙代代出贤郎,添进产业谷满仓

良时吉日上金梁,玉堂年年大吉昌

发乎,发乎

贺毕,升梁鸣炮。炮毕,贺生先以红绒绳子绑定“金贡”、“银贡”徐徐下降,由当事的主家夫妻立阶前左右,共牵红布妥妥接收;完了再敬撒“头贡”——这一项是场景的重头戏,开幕前几秒,上头掌贡的绳趋尺步从容不迫,下头待抢的各据山头止声屏息,两头对峙的间隙里,场内安静得连谁“噗”一下扯个哑屁,都能听得到。待贺生大手潇洒一撒,“头贡”嗖嗖几声,在空中划出一条悠长的弧线后徐徐坠落,众人随之蜂拥而上,慌乱里“哎呀”阵阵,“呲呲”声声连绵不绝,这是头壳盖碰头壳盖了,屁股撞屁股了,脚踩脚了,嘴吻到嘴了!

这时候有个人突然灵魂出窍般哈哈大笑,笑得浑身软绵绵,软得简直要成泥了,原来此人本无心争抢,只双臂环抱蹲墙角眯着眼看热闹,谁知你争我夺之间,“头贡”竟无预料地绕过众人身子的空隙,委他脚下去了。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瞧着那些抢客一脸懵懂目瞪口呆,这个无端捡得意外之喜的“贡魁”大笑三声后亮起嗓子唱开了: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看他一副得瑟的神气,真让人羡慕嫉妒恨!呵呵!

“头贡”既是重头戏,余下便是送客戏。收尾的送客戏里,嘴里叨着吉言的贺生将余下之贡及糖果饼干各处抛撒,供众人再抢再喜。待手里贺品抛撒完毕,下头也已抢完避开,贺生高声令下:

敬炮礼!

于是乎,高高的楼顶四处垂布下的、长龙似的几十条鞭炮被依次点燃。顷刻的轰隆一派里,整个世界陷入令人贲张的电闪雷鸣中去!

待得炮歇雾消,层叠的炮屑犹如曼妙的玫瑰花瓣撒满宴场。踩着这曼妙的红玫瑰花瓣,各路人马鱼贯入座。这当口上菜的上酒的上饮料的上香烟的全来了,鼎沸人声如氤氲热汽蒸腾不息,各式的酒色在一幕幕梦幻似的杯筹交错中,散发出一样迷离的奇光。

农历六月廿八夜,村东坊老公厕遗址旁枝高叶茂的凤凰树上,忽然飞来一只净身黑抹的的怪鸟。它整宿不停歇地叫着,叽咕…叽咕…叽咕…,刺耳的吵叫声似把利矢,刺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幕,直直刺到高而远的天空里去。

黑夜过去的这一天里,它屡屡被人提及。村里年纪稍大的人说,此类鸟老辈称为“叽咕鸟”,它是一种不祥鸟,现身哪里,哪里必有戾气莅临。说的人言辞凿凿,还列举出可考的证据,某年某月的某日里,有此类鸟出现的附近,谁家霉运跟着来了!

旁边的人听得毛骨悚然,下意识裹紧袖领缩缩脖子。

你听到叽咕…叽咕了没?黄名香呼噜呼噜响的喉口,像被乱七八糟的脏物堵塞的下水管道。

你说啥?二女儿林春芳不明就里探头问,母亲呼噜了几下,转眼沉沉睡去。自黄名香病情加重后,俩女儿除了工作上必须的忙活,一起蹲点娘家照料她,洗澡,换衣服,端屎端尿,捏手捏脚…夜间也要轮番守着。一阵下来俩人各瘦了一圈,但却没谁有一丝怨言。人家说“积谷防饥,养儿防老”,对黄名香来说,说是“养女防老”似乎更恰当一些。

话这样说当然有失公允,儿子林华与媳妇邢月转也不是不上心她,只不过相对而言,女儿们的照拂更为微细一些罢了。

虽然白天里忙得焦头烂耳,晚上林春月还是坚持回娘家陪母亲过夜。“叽咕鸟”现身的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趟着露水回婆家的她不知咋的,右眼皮突然跳得厉害,仿佛老被谁牵扯着。想起“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句话,心里有些发毛,于是她嘴里呸呸呸乱啐。匆促回到婆家,她依照老人教的去灾法,撕下一小块白纸粘唾液贴眼皮上,转身忙碌去了。到了傍晚端起饭碗,林春月忽然记起此事,于是拔春芳电话,春芳回音说:

阿母今天有些奇怪,说了好多话也不觉累,还叫我敦促二舅、三舅娶媳妇咧,还说什么“丑人有丑人爱,破缸有破缸载”…

而且今天胃口很好,说很想吃扁豆酱,小孩似的缠我去买,被她缠得没办法,我赶去市场买了,配新鲜尖界鱼焖了端上,她喜欢得不行…

…今晚她食欲很好,一下吃了两大碗白粥!吃完她打着饱嗝,又央我煮地瓜汤…瞧这模样,就像是病马上就要好了!

林春月听完吁一口气说,今天事太多,我恐怕要晚些才回。一个时辰过,林春月正想梳个便妆后回去,这时候林家有电话来了,她赶紧接上,只听大哥林华带着哭腔说:

春月快点来,阿母她…她…她恐怕不行了!

“嗡”的一下,林春月脑子空白一片,手里的圆镜子脱手掉地上,溅起银花似的碎屑片片。


着了火的三伏天,高处的太阳权威着一切,即使时间一到潜入西山,它的余威也还四处蔓延,挟持夏风掀起地面热浪阵阵。因为赶着校稿,这几天里林小山很晚才回家,就像今天,晚饭时间过了很久,他还在埋头一字一校好似要把稿子给吃掉。由于中午没休息,渐渐困乏的他,竟不知不觉中伏案睡着了。

朦胧中有个人飘飘忽忽闪进门里。林小山擡起头来,那人已恍恍惚惚近在咫尺。她披裹一身天蓝仿丝碎花衣服,深陷的双眼携满眷恋与不舍。不是阿母是谁?刚想叫上一声,枯木似的她的右手倏然伸向前来,轻抚他的头发。随后一阵冷风掠过头顶,亮白的荧光灯“嗞嗞”几下熄灭了。林小山心里一悚,下意识想攥住阿母的手,谁知道手一探却落空了,漆黑中一缕叹息的气流幽幽划过身畔,轻漾向敞开着的窗外去。

这晚没有月光,迷惘间遂着这远去的气流,敞开着的没遮掩的窗外,不算多深沉的夜的墨色,忽然飞瀑似的,一股脑倾泼他眼前。


                                        未完待续

                                        2020.12.15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