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最悲惨的爱情:为你送命的我,只是你旅途中的路人2021-03-23

《红楼梦》是一部宏大的悲剧,这悲剧由许多个人的形形色色小悲剧构成,读者会为这些众多的小悲剧而感动感慨,无论是宝玉黛玉还是柳湘莲尤三姐、司棋潘又安,乃至于只出现在人物旁述中的张金哥和她的未婚夫,这些人的爱情悲剧都能引发读者共情,为之掬一把辛酸泪。甚至于连暗恋凤姐,情感不伦,最后X尽人亡的贾瑞,也能博得很多读者的同情惋惜。

然而,有这么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为了一份痴情,付出了生命,却死得无声无息,书里书外,都不曾激起太大涟漪。

他就是冯渊。

冯渊是应天本地一个小乡绅的儿子,父母早逝,并无兄弟姐妹,只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他酷爱男风,最厌女子。本来,如果他照此下去,只会荒唐但平淡地度过一生,靠着祖产,他可以养娈童捧戏子,如果读书不错,他或许还能考科举,当然,因为生活作风问题,他顶多做个孝廉,但对于他而言,平安到老是毫无问题的。

可是,在他十八岁这一年,他爱上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孩。

英莲是苏州乡宦甄士隐的独生女儿,四岁那年的元宵节,被拐子拐走,忘记了家乡和父母以及自己的姓名。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在英莲十二岁时,拐子带她来到应天。

冯渊遇见了英莲,并且对她一见钟情。他立刻转变了自己多年来的性取向,“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他要娶她作妾,并且决心不再娶第二个了。说白了就是,自从遇到英莲,他洗心革面,整个的生命状态都改变了。

我们无从得知冯渊为什么会一下子有如此巨大的转变,也许他不是先天的同性恋,也许他有某种原生家庭的阴影,所以才会瞬时转变多年的同性癖好。又或者,英莲的确有着令山河为之变色的美貌,所以能让冯渊抛开性别的藩篱,此生只钟情于她一人。

英莲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被拐子打怕了,那拐子似乎也没能教她什么,她连识字也是后来在薛家学的。所以,显然,英莲并不曾在冯渊面前展现出过人的才艺气质或者阐述什么高明的人生智慧来开启冯渊的心灵。所以,冯渊这种戏剧性的巨大转变,只能被解释为“前生冤孽”。

冯渊太爱这个女孩,虽然得到她的唯一渠道就是买她来作妾,但是冯渊对她的态度是尊重的,是把她当作了自己的人生伴侣,他早早兑了银子,却要求是三日后才过门——因为他把这当作了自己此生唯一一次婚礼,终身大事,不能草率。

冯渊如果是像贾雨村那样行动力强的人,能当夜就把娇杏接进家门,以后慢慢扶正,那么,英莲和他自己的命运都将改写。

因为有三日的等待,那拐子就趁机又把英莲转卖给了薛蟠,他原打算卷了两家的钱再带着英莲逃往他乡,可是偏又被两家抓住,两家都不肯退钱,都要人,于是把拐子打个臭死之后,两家买主又打了起来。

虽然两位都是公子,但是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毕竟更加人多势众,而且薛蟠自幼被宠坏了,又没什么头脑,人称“呆霸王”,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刁仆们总是喜欢从欺压别人中找到自己的优越感的,所以他们不会放过任何欺负人的机会,何况摊上薛蟠这样的主子,即便闹出事来也是主子买单,所以他们尽可以肆意打人打个痛快。

冯渊的年纪比薛蟠大四五岁,读书也比薛蟠多,自然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样的道理,看到薛蟠这种人多势众前呼后拥的气势,他不可能估量不到自己是寡不敌众的,但他还是要争,要打,要冒这个险。薛蟠打架是为了好胜任性,他并不那么爱英莲,后来娶到了她,很快也就看得马棚风一般了。而冯渊则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为了爱情的执着。

这事件若发生在今天,不过是报纸上的一则社会新闻,某大一新生为争抢一初一女生,被一个高一男生聚众斗殴致死,即便在知府贾雨村口中,也只评价为“孽障遭遇”“梦幻情缘”“薄命儿女”之类泛泛之语。可是在冯渊而言,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初恋,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将他的生命定格在热血多情的十八岁。

这案件的结果是连中学生都知道的:贾雨村为了讨好四大家族,故意徇私枉法,放过杀人犯薛蟠,谎称他暴病身亡,又装模作样在堂上请乩仙批了,说薛冯二人是宿孽相遇,胡乱判了此案。

贾雨村固然有他的罪孽,薛蟠当然也不是东西,读者们普遍认为,因这两人这番作孽,断送了英莲的美满爱情。

可是作为冯渊这出爱情悲剧的女主角,英莲好像从来没有想起过冯渊这个人,这场当街发生的惨案,似乎并不曾给她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到了第七回,她已改名作香菱,正式出场:“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

后来,她做了薛蟠的妾,笑容就更多了:

第二十四回:“香菱嘻嘻的笑道

第四十八回:“香菱笑道......因指着笑道

第六十二回:“香菱笑着摇头......便点头笑道......香菱只顾笑

第七十九回:“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说道

看来,香菱在薛家的日子过得很遂心,薛姨妈为人慈爱,而且夸她“温柔安静”;宝钗小姐做事喜欢亲力亲为,自己生病还在描花样,倒打发她出去玩儿;后来她又进了大观园,拜黛玉为师学会了写诗,参加了诗社,她的人生是越来越幸福了。如果没有夏金桂的到来,她本可以这样一直“笑嘻嘻”地活下去。

她从来不曾为冯渊伤感遗憾过,是她不知道冯渊被薛蟠打死了吗?当然不是,连周瑞家的都知道薛家为了她打人命官司的事情,这在薛家自然更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冯渊被打死,是香菱早就知道了的。

那么,是她根本就不喜欢冯渊,所以觉得他死掉也无所谓吗?也不是。

她被卖给冯公子之后,自叹:“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来听说要三日之后才能过门,又转有忧愁之态。

可见,在英莲心里,对于摆脱拐子,嫁给冯公子这件事是千愿万愿的。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受够了拐子的折磨,更因为冯公子“必不以丫鬟相看”“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习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来买,后事不言可知”。

所以,卖给冯渊,对于英莲,不仅可以摆脱苦难流离的生活,还得到了正经名分、真挚爱情和英俊专一的丈夫,当然,还有做乡绅家女主人的资格。即便英莲依旧还是甄家小姐,这样的结局也是很不错的了。

冯渊对英莲固然是一见钟情,而英莲对冯渊也应该是颇为心动的,英莲对于冯渊,是此生未遇的爱情,而冯渊对英莲,与其说是情窦初开的偶像,不如说是苦难泥潭里的救星......然而,他被打死了。

即便是一个普通的初一女生,看到一个十八岁的大男孩为了自己,被打得喋血街头,也不可能是毫无感触的吧?

当然,她对于这一切都无能为力,我们也不能要求她像张金哥那样为夫自尽,但是,当你眼瞅着宝马车为了你而生生碾碎了那辆自行车的时候,总不能笑嘻嘻地坐进宝马车吧?

有人说,英莲因为自幼被拐子虐待,失去了正常人的心智,这话也有些道理,宝钗说香菱“呆头呆脑”,所以她完全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大概是下意识忘记了所有不愉快的经历,秉着得过且过赶上谁是谁的心态吧?很多人甚至赞美说这是一种逆境求生的钝感力。

但也不是完全如此,香菱也会发愁。

当薛蟠被柳湘莲暴打,她心疼得哭肿了眼睛;当薛蟠出门做买卖离家,她做出了“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的思念诗句;当她被夏金桂赶出来,只能依靠宝钗,断绝了与薛蟠复合的念头时,她“挑灯自叹,对月伤悲”,导致内分泌失调,生成干血之症,最后香销玉殒——她的钝感力至此完全失效了。

可见,香菱虽然呆,却也有正常人的情感,她爱的是薛蟠。

是的,她爱这个恶少,哪怕亲眼看见过他打死人,哪怕知道他在外流连烟花豢养娈童,哪怕知道他不务正业胸无点墨,她依然爱他。

对于被苦难浸透了的人,三观已不那么重要。香菱的道德感也没那么强烈,她从不作恶是因为天性柔懦,而不是因为她自己正义感十足嫉恶如仇。所以,对于作恶的薛蟠,她也并不感到厌恶。只要他能给她一个丰衣足食安逸稳定的家庭,她就能爱上他。

她在想念他时,斗草也会说“夫妻蕙”;当宝玉说薛蟠娶妻会令她前途堪忧,她当场跟宝玉翻脸。薛蟠为黛玉的美貌“酥倒”,按照宝玉说的昂贵药方为黛玉配药,而香菱则找到机会就拜师黛玉学诗——她自然知道薛蟠喜欢的是风流才女那一款,她是真心希望能取悦于薛蟠。

她没有时间去追忆家乡父母,更没有时间去凭吊已逝的好人,她只把时光都用于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富贵安稳生活,以及取悦于自己这个人品不甚好的丈夫上——他才是她此刻能“笑嘻嘻”活着的倚仗

为了能进大观园逛逛,身为侍妾的她可以跟小丫头抢跑腿儿的活计;为了能尽情玩乐,与宝钗同龄且已为人妇的她也可以毫无障碍地与一帮贾府十二三岁的小戏子斗草......那么,为了维持目前的好生活,忘记以往,用力去爱薛蟠,又有何难呢?纯真无邪的香菱,在这件事上,表现得超乎寻常的现实主义。

呆香菱爱着呆霸王,在曹公看来,是“连理枝头花正开”。香菱把自己从书本上读到的浪漫诗句和细微情感都寄托在了薛蟠身上。他配不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需要有这样一份情感。

英莲是甄士隐的女儿,基因里就带着文青的浪漫多情。如果她真嫁了冯渊,自然更是如此,但是,既然他死了,她就自然而然移情给了薛蟠,毕竟,最终是薛蟠给了她一个安逸的家,丛林社会中,弱者不能太执拗,只能是谁有能力就跟谁。像袭人一样,英莲也是伺候了哪个人,心中眼中便只有这一个人,连薛姨妈都赞叹她对薛蟠伺候得够周到尽心。这奴性也许是拐子多年打骂凌虐培养出来的,也许是天性中的软弱消极导致的惯于让别人替自己做主,香菱一生不求独立不讲个性,只安心做一个“小奴家”,冯渊对她的专一和尊重,她未必稀罕;薛蟠对她的始乱终弃才真令她痛不欲生。

香菱对薛蟠,多半是日久生情,而冯渊对她一见之下产生的痴情,则深沉激烈得多。

乐府诗中:“只缘感君一回顾, 使我思君朝与暮。魂随君去终不悔, 绵绵相思为君苦。”这句子可称是冯渊的痴情写照。

愿意为她改变多年的性取向,给她一个远高于她身份的名分和婚礼,最后还为了争夺他而丧生——冯渊的爱,不可谓不深挚壮烈。然而他这个人和他所作的一切,对香菱而言,只是她人生路上一个小插曲,冯公子的死亡,甚至都不曾引发她的一声叹息和一滴眼泪。

温柔单纯的香菱自然不是祸水,在整桩惨祸中,她事前未勾引,事中无作为,事后也没有遗憾和哀悼。悠悠生死别经年,她从来不曾去设想如果嫁给他,生活会是怎样。哪怕是直到她自己被虐待病死的时候,她也不曾梦见过那个应天府早逝的翩翩公子。他爱上她、为了她而送命,这原本就与她无关。

只有当你爱的人也爱你时,你所做的一切才有价值,才令人感动。如果对方对你并无深心,甚至只当你作一个改善生活的跳板,那么,你的一切奉献于她,都是轻如鸿毛。

路人不是归人,哪怕你貌若潘安、痴情无比、一生只爱她一人,你终归只是个过客而已。冯公子的一片痴心和一腔热血,终究是虚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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