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鐵匠

【九洲芳文】

廟嘴有孔爛窯洞,是我兒時的家。窯洞年久失修,牆角一把裂嘴的鐵鍬,一把豁牙的钁頭,在默默地反芻着曾經的歲月。

叮——當!叮叮噹噹……驚醒了沉睡的山谷。師傅張鐵匠肩搭一條白羊肚手巾,腰繫羊皮褂,小鐵錘輕輕地在鐵砧上指點。徒弟前腿弓後腿蹬,掄圓大鐵錘,照着師傅指點的地方“咚、咚”地砸下,火花璀璨,師傅點得勤,徒弟砸得歡,揮汗如雨,配合默契。“嗞”的一聲,钁頭躺進了水桶裏,泛起了水泡,映出了張張笑臉。

“好了,拿走。”我摸摸衣兜,掏不出五毛錢手工費。張鐵匠看出了我的難腸,笑道:“不要了,你也隔三差五幫我拉風箱呢。”

張鐵匠手藝好,人緣也好,是遠近出了名的。他收費很低,若是遇到特別困難的人,就免費了,嘴裏還唸叨着感恩的話。

張鐵匠,中等個頭,一張國字臉蹲在桶一樣的身材上,幾乎看不到脖子,一對牛眼在碳一樣黑的臉上骨碌碌轉動,塌鼻樑,大鼻孔,一張大嘴巴時常傳送着憨憨的笑意。

很久以前,我們村就種在了黃土高原大山深處。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土裏刨食,家家戶戶離不開钁頭、鐮刀、鋤頭、鐵杴等農具。

在窮得揭不開鍋的那個年代裏,農戶買不起農具。農具全靠鐵匠打製,鐵匠也就成了香餑餑。

鐵匠鋪安在我家隔壁一孔窯洞裏。鋪子簡陋,一個土爐竈,圓柱形狀,頭頂上挖個雀窩,窩下有一孔,孔通腳下的一隻風箱,雀窩與孔中間有個油餅一樣大的地漏橫隔,爐竈旁豎一個木墩,墩上坐個鐵砧,旁邊有隻盛水的木桶,幾把鐵錘,一堆木炭,一堆破銅爛鐵。

一日兩頓飯,是張鐵匠最頭疼的一件事。如果他覺得哪家的人客氣大方,便說:“鐵杴不收錢,只管我一天的飯喫。”那家人覺得划算,便點頭答應。

張鐵匠既能製作農具,還能補鍋補桶和修補農具,誰家的鋤頭斷了,鐵杴磨出洞了,他都能修補,人們說:“張鐵匠日能得很咧,給麻雀都能剖胎。”

待擺好了架勢,張鐵匠咂巴幾口旱菸鍋,拿出鐵杴眯眼反覆瞄上幾眼,心裏思謀一番。在自備的一堆廢銅爛鐵裏找出幾塊鐵片,比劃一番。一會兒使鐵鉗剪鐵片,一會兒用小鐵錘敲破洞,待嚴絲合縫,拉起了風箱。

小風箱“嘩啦啦”拉得山響,泥巴爐芯的鐵片騰起了藍火苗,鐵杴升起了黑煙,不大一會兒,待鐵杴和鐵片顏色一致了,生硬變得柔軟,麻利地放到鐵砧上叮叮噹噹地砸。瞬間,鐵杴面貌一新,新的鐵杴外行人看不出它是修補過的。

“啪嗒啪嗒”風箱聲、“叮叮噹噹”敲擊聲從塌窯裏傳出,打破了山村的沉寂,惹逗得鳥兒飛來飛去亮起嗓門湊熱鬧。前來求做農具的村民絡繹不絕,客戶大多是老漢娃娃,還有大姑娘小媳婦。窯洞裏逐漸的熱鬧起來了,笑聲連連,逸聞趣事不斷……

三十大幾的張鐵匠,一直尋不下媳婦。不是張鐵匠人不好,只因一個“窮”字作怪。

鄰村有個大姑娘翠花,柳葉眉丹鳳眼,圓臉,像十五的月亮,水靈得能掐出水,辮子及腰,一對酒窩,總是懸墜着銀鈴般的笑聲。二十多歲了,媒人走馬燈似地來提親,她都沒有點頭答應。

翠花常來求張鐵匠做農具,一來二去,眉來眼去,就和張鐵匠好上了。有人不解:“你咋看上了黑鐵匠呢?”翠花兩個酒窩一旋:“他人品好呀!”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鄰村開社員大會,翠花說身體不舒服,沒有參加大會。張鐵匠關了窯門,提上散發餘熱的熠熠生輝的切面刀,按照約好的鐘點,着急忙慌地向翠花家趕去。

路經一片玉米地,玉米長得不咋精神,而套種的麻子卻潑了油似的瘋長,一棵比一棵大,傘一樣擠擠挨挨。

張鐵匠心窩猶如小鹿亂撞,心,早已吊在了翠花姑娘的辮子上 。他一邊在玉米地小徑上忐忑不安地穿行,一邊沉浸在遐想裏……怕啥來啥,“喀”的一聲,把他驚醒,前面隱隱綽綽有一團螢火蟲似的亮點,時隱時現,由遠及近。他倏地溜進玉米地,貓蹲在一棵大麻鉢下,屏息斂聲。

無巧不成書。來人走到麻鉢跟前,停了下來,摘下嘴裏煙鍋,噠、噠、噠,在麻鉢主幹上撣了撣,未燃盡的菸灰,湊巧灌進了張鐵匠的脖領裏,燒得張師傅咬牙掐腿,卻不敢吭聲。

張鐵匠一手捂着脖子,笨嘴笨舌地傾訴經過,翠花噗嗤一聲笑了起來,笑出了眼淚,扶住炕欄直喊:“哎吆。”

後來他們結婚了,張鐵匠不經意間說漏了嘴。這個故事就傳揚開了,越傳越玄,成了人們田間地頭解悶的笑料。

翠花成了張鐵匠的媳婦,也成了張鐵匠的徒弟。她在拉風箱的同時,把爛窯洞拾掇得利利索索,亮亮堂堂。每天窯洞裏傳出銀鈴般的笑聲。

隨着日子一天天好轉,人們不再需要打製用具了,商店裏應有盡有,看上眼的鐵杴、钁頭、鐮刀,有的腰身一斜,一張“土豪金”啪地置於櫃檯,有的掏出手機,對準微信條碼一掃,OK!

時光流逝,張鐵匠下崗了。他們一家搬進了寬敞的四合院,紅磚青瓦白牆。他和翠花辛勤勞作,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鐵匠鋪送走了幾多春秋,風風雨雨,飽經風霜,依舊孤零零地蹲在高高的廟嘴,見證着世事的變遷,欣賞着農人的笑臉……

【九洲芳文•二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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