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食


有一段时间,我的一日三餐几乎都是这样吃的:早餐是华夫饼和速溶咖啡,午饭是白米饭和香菇肉酱,晚餐是豚骨番茄拉面。

这些食物都来自网购,要是吃腻了某样东西,就换成别的,比如华夫饼换成代餐粥,咖啡换成茶,米饭换成杂粮,香菇肉酱换成红烧排骨,拉面换成武汉干拌面。

反正我从不做饭。

这个世界,有人喜欢做饭,就有人不喜欢做饭。既然不喜欢,那就把口味交出去,买到什么就吃什么,绝不羡慕那些深夜食堂,那是羡慕不来的,我要是去模仿,只会落得心情糟透,厨房会变成灾难现场,结果就是什么也没做好,还要刷碗,洗锅,清理台面,就这些事务就剥夺了我做人的快乐。

至少在我遇见秋野之前,我就是这么一个活得很清醒的人。秋野是我的同事,我俩在一家二手书店工作。她负责给回收的二手书消毒,我呢负责书籍分类再卖出去。

公司规模很小,张老板也是业余干这个事。他有个更大的广告公司在上海,业务繁忙。张老板从小爱看书,父母都在老家,几年前就突发奇想在老家这个五线城市搞一个二手书店,不指望挣钱,就当是一个爱好。

我挺爱这份工作,可以免费看书又能领薪水,像我这种毕业于非双一流冷门哲学专业的人能找到这么好的工作,我该去庙里烧香了吧。秋野和我不同,她总是闷闷不乐,好像是迫不得已才来这里工作,平时沉默寡言,八小时工作结束后,就像一缕烟一样从书店里吹到大街上,找不到踪影了。

二手书店里都是张老板家的亲戚,只有我和秋野不是。就这么点不同,我觉得我和她很亲近。我一厢情愿地这样想,从来没有验证过,她对我不冷不淡,对别人也是如此,我也验证不出来,索性我也懒得验证了。

张老板家的亲戚们勤劳又爱热闹,每个人都带盒饭过来,午饭时间就是他们的八卦时间。他们总拿我打趣,晓雷啊,有女朋友了没?要不阿姨给你介绍一个?哎哟,又吃微波食品啊,吃多了对身体可不好,还是赶紧交个女朋友,要学会做饭才行。

通常我一笑了之。有一次,秋野也在一边吃外卖,擡头看了我一眼,似乎也很好奇我的生活方式,我突然就有了表达欲望,我对那些阿姨说,我不会做饭,也不想叫外卖,外卖的样子总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油腻味,还有一种谋生的味道,速食就不一样,包装好看味道稳定,吃起来又方便,即使我有了女朋友,我也不会让对方做饭,除非她热爱下厨,要不然我俩一起天天下馆子也行。

说完,我才发现我说的不是人话。

阿姨们果然一个个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呀,活该单身。那些埋头吃着自己老婆做得香喷喷盒饭的叔叔们对我投来同情的目光。

我一笑,心想,秋野会怎么想呢?我一扭头,发现秋野早就走了。直到那天下班后,我看见秋野站在公司门廊边等人。我刚一出来,她叫住我说,晓雷,有空吗?要不一起吃个晚饭?我没听错吧?我说,和我一起?她说,对呀,和你一起?没空?

我说,有空。打算吃什么?她说,柚林街上有家瘦肉丸店,鱼丸很好吃,你吃过吗?我说,没有,可以去试试。其实我的心里啊,有种愉快的胜利感,果然她和我亲近。

秋野是个穿什么衣服都好看的人,即使灰色衬衫搭配黑色烟囱裤,也穿出了春日的生机。如果只看她的脸,看不出美感,但整个人站在你面前,你会觉得她青春逼人,大概这就是一个人的气场和气质了吧。

我不会像那些阿姨那样,可以肆意评论一个人美丑而不觉得冒犯别人,我倒是抱着随意评论一个人的外貌是不礼貌的行为这种念了四年哲学耳濡目染下来的处事态度又不反对阿姨们也有随意发表没有恶意言论的自由。

因此即使在不久以后我俩在一起亲吻时,我也没有说上一句“你好美”之类的话。

那天晚上,我俩吃完饭,又逛了公园。她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侃侃而谈,尖锐又可爱的样子,令我恍惚,我始终插不上嘴。

“你觉得现在的城市还有区别吗?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哪个地方都有万达,即使不叫万达,也必定有个万什么的广场,还有像这样灯火辉煌的公园,绿化也一样,樱花柳树和枫杨,饮食上,沙县小吃,兰州拉面,四川火锅,天津包子,山东杂粮饼,甚至星巴克,肯德基,要不是街名时刻提醒你身在何处,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区域类似模糊了边界,陌生感消失,去任何地方都不会有强烈的不适感,除非你遇到了让这个城市变得不一样的人,可是真的有这样的人存在吗?即使存在,你怎么能保证下一个地方就没有这样的人呢?就像你爱吃速食,就是不想某种口味成为你的执念,不是吗?”

我终于找到一个说话的时机,我说,我吃速食这件事,只是我对做饭不感兴趣,也不想学,但又不得不吃饭的一种生存策略。

她说,我很欣赏你这样的勇气。我也不爱做饭,可是我又总是被那些深夜食堂诱惑,然后把自己不会做饭变成了缺点,甚至遗憾。

我说,我只是甘愿活得糙一点而已。

她说,所以像我这种人就很可悲,不甘心糙又活不到精致,于是就活得别扭。

我说,不用对自己那么严格,情绪的不自由比物质的不自由更让人难受。

这时我闻到一阵泡桐花芬芳的气味,细细闻来,好像童年的气味。小时候,我家院子里就有一棵泡桐树,一到春天,满屋子都是这味。我说,你闻到什么气味没有?

她也细细闻了下,说,樟树花的气味。我略微有些惊讶,难道同一个地方,连吸引人的气味也不同了吗?难道人的内心不像城市那样越发展越相似,而是越幽深越像迷宫?

我还沉浸在泡桐花令人上瘾的气味里,她又问我,一个人怎么做到拒绝别人又没有敌意呢?怎么才能拥有失败者的风度呢?

我说,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问题呢?或许你问得这些本身就不是问题。要说敌意,那是别人的事,你管不了的,你做好拒绝本身这件事就可以了。关于失败,就看从哪个标准来评定成功了。至于那些成功的人如何评定失败那也是别人的事,你也管不了的。

她说,你不懂。

那天的最后,我们似乎聊得不欢而散了。此后的几周,她还是老样子,工作起来的样子就像个机器人。实际上张老板曾对我说过,准备从上海购置几台消毒设备,也就是说,她可能要失业了。她干不过机器人的。

我还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秋野,让她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就在那天夜里,就在那个公园,她亲了我,说,我想谈个速食恋爱。

我说,张老板在上海的广告公司你有兴趣去吗?前几天我听张老板说公司缺创意,你这么有想法,可以去试试。

她笑了,说,我可以吗?

我说,你觉得你可以就可以。

一周后张老板和秋野谈话,秋野如愿去了上海的公司做了广告创意。她天生就属于那里,干得很好,也不用担心被机器人代替。

至于我嘛,有速食吃就很开心了。有一年秋野清明节放假来找我玩。又在那个公园,她问我,还在吃速食吗?我说,吃啊,身体也棒棒的,吃得开心比怎么吃更重要啊。

她说,那节省下来的时间,你都做什么呢?

我说,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喜欢的事都行。

她笑了,你真是活成了一个哲学家。

我说,别别,一个人一旦成了家,就不得不做很多不想做的事了,比如要是有了孩子,总不能让孩子也吃速食吧。反正要是没有爱,家事里的任何小事都可以鸡飞狗跳,在城市里做父母代价太大了,也太不自由了。

她说,再过几年,我们再来讨论这个问题吧。毕竟现在你还年轻,家庭对你没有吸引力。可是你没有未来规划什么的吗?

我说,有啊,把这家二手书店做上市。

她笑了,说,哇……有野心。

我说,是不是这么说,就可以避免回答很多问题,比如你怎么可以没有规划?你怎么可以没有目标?你怎么可以得过且过,混吃等死?反正只要我不问我自己,就什么问题都没有。咦?我这么说,你好像很失望?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我说,送给你的。我打开盒子一看,是一个仰头大笑的泥偶。我说,这个人是谁啊?她说,李白啊。

我大笑起来,说,我还真是喜欢这个礼物。那我该回送你什么好呢?

她说,你已经送过了。

我说,我送了什么?

她站起来,说,我要去飞机场了,有空来找我玩。到时候我再告诉你。

几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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