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婆婆的身體一日日像缺了油的煤油燈，越來越暗，直至熄滅，但直到去世那天，婆婆的思維都如往常一般清晰、敏捷。
“倒計時”的一年裏，前生後世大概在婆婆腦中轉了好幾遍，婆婆把能交待的都交待清楚了。她個人財產的分配，以後由我接手的“過節”事宜該怎麼操作，親戚間的走動拜訪等等，甚至她死後入棺擺靈的位置，棺內放何物件都一一交待清楚。她對她“生活智障”的兒媳一千個不放心啊，“姆媽走了，就苦了我家**”。
不由細思那個課題：對絕症病人到底是隱瞞病情，讓其保持愉悅的心情，還是告知病情，讓病人有時間安排後事。兩者哪個選項更好？兩者只能選其一，無從比較。
病後的婆婆生怕遭人嫌棄，裏裏外外的穿着總是乾乾淨淨，有肥皂的清香，即便後來自己無法自理了，也喘息着配合人給她換洗。
小姑單位沒有休息日，白天小姑沒時間來看望、陪護老孃，喫過晚飯必定過來。幸好離得並不遠，騎個電動車，六七分鐘車程。喫過飯後老孃的洗漱、擦洗工作就交給小姑。偶爾小姑有事或者風大雨大不便過來時，這些工作理所當然由我接手。給婆婆洗臉、洗腳、洗下身，婆婆萬分過意不去，說，“姆媽沒啥給你，給你個屁股，真是罪過”。婆婆覺得下身是穢物，讓兒媳擦洗，實乃罪過，而她喫力地撐着牀、椅配合擦洗卻可以略過不提。
洗漱後，精神好時，婆婆仍舊躺在客廳的躺椅上，幾家親戚走攏來，屋子裏熱熱鬧鬧，婆婆虛弱地笑着、聽着，偶爾答幾句。曾經問過主治醫生婆婆病情的發展情況。醫生說，你婆婆能撐這麼久已經是個奇蹟了。婆婆她想活，她想跟家人在一起，爲此，她努力與病魔抗爭着，即便一點胃口都沒有，她也會逼自己喫點，因爲“那樣纔有力氣”。
但婆婆的身體越發沉重了，洗頭時婆婆已無法全程支撐自己的身子，我去衛生間換水時，婆婆已經顧不得躺椅上墊着厚厚的褥子，直接把溼漉漉的腦袋擱上去。即便如此，每個星期一次的洗頭，婆婆從不拒絕。上廁所也成爲艱難之事。先把婆婆的雙腿挪下牀沿，婆婆用雙手勾着我的脖子，我抱扶着她從牀上坐起。坐在牀沿邊，婆婆擺手讓我別動，她先喘口氣，而後我再抱扶着她站起，再喘口氣，然後半扶半抱挪往衛生間。到了衛生間，站定，婆婆一手撐着洗手檯，我一邊抱扶着她，坐上馬桶。等着小便完，用手紙幫婆婆擦了。此時的婆婆腹部如即將臨盆的孕婦，再加身體虛弱，早已沒有轉圜之力。從馬桶上站起也頗爲費力。雙臂從婆婆腋下穿過，把婆婆抱起，讓她撐着洗手檯站定，爲她穿上褲子。此時兩人都已氣喘吁吁，婆婆更是氣都喘不過來。至牀上躺穩，喘定，婆婆嘆息着說：“拖着姆媽這個病人，真是苦了我家**。”對死亡的恐懼，或者因對死亡恐懼而產生的脾氣乖戾、性格反覆，或者只是偶爾任性地喜怒無常，婆婆從沒有過，一次都沒有過。整整一年，婆婆有的只是歉意，對自己拖累了家人、拖累了子女滿滿的歉意。
初秋時，還能給婆婆披件衣服，推着輪椅到屋後看看莊稼，看看天色。深秋時，早上進車子，得先把婆婆的身子推挪進座椅，再把腿腳搬進車裏。到醫院下車，先把腿腳搬出車子，再半抱着把身子挪出車子，而後挪進輪椅，再把腿腳擱上輪椅踏板。
入冬後，除了早出晚歸去醫院及上廁所，婆婆已經離不開牀鋪了。飯食端至牀頭，婆婆喫一口歇一下。某天早上給婆婆穿衣時，發現褲腳管溼了一大片。婆婆的神志依然如常，沒有大小便失禁的情況。兩人研究半天，找不出褲管因何溼了。那天是星期天，照例去醫院陪護，照例給婆婆按摩她日益腫脹的小腿時，發現腫脹了近一年的小腿竟然在滲水。找來醫生，醫生只是搖搖頭。
晚上睡覺時給婆婆身底下墊了薄膜及棉布，就像對待嬰兒時期的孩子。但滲水越來越多，被子褥子都濡溼了，天氣不好時替換不過來。再次送婆婆去醫院時，我提出，要不晚上也住醫院吧，醫院的被褥之類多，方便些。婆婆沉默。同行去醫院陪護的姑姑也說，腿上水滲得越來越多，天又冷了，穿得多，褲子都沒有替換的了，在醫院，反正被子蓋着，可以不用穿那麼多，而且那邊被子溼了就換，不用自己洗曬。婆婆同意了。
婆婆徹底住院了，早晚不再送接，改早晚送飯，夜晚有公公在醫院陪護，我輕鬆許多。
很久以後我才意識到，在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下意識裏，我同樣把婆婆當成了包袱，下意識地想着解脫。如果不是我把婆婆“推”進醫院，如果我仍舊早出晚歸接婆婆回家，婆婆還能多活幾天，多幾天開心。“久病牀前無孝子”，我亦是其中一員。
婆婆在醫院僅住了三個晚上。星期天一大早我仍舊帶着婆婆的早餐去往醫院，婆婆罕見地有些煩躁、不安。當時有親戚中的老人在，說，回家吧。即刻打電話讓先生聯繫救護車。
23牀佔了整整一年的婆婆出院了。當天各處親友都聞訊趕來，傍晚村裏平日和婆婆要好的姐妹也聚攏來，婆婆還能神志清醒地說：“就到這裏了，這輩子就到這裏了，要跟你們分手了。”黃昏後便陷入了彌留狀態。次日凌晨，2016年12月12日，婆婆與世長辭，享年66歲。
如今又一個清明節在即。每年只去看望婆婆一次，每年墳頭的草幾乎覆蓋墓碑。清理雜草，化紙焚香，都只是活人聊以安慰之舉。漠漠野地裏的一堆黃土，便是生命的最終歸宿。從生到死，我們都不過是一生命的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