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第一次住院

今次住院不由聯想到生平第一次住院的情景。掰指一算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這一算竟覺得時光快得讓人感覺驚悚。不知是因第一次住院印象深刻還是因爲別的原因,那次的事情從頭至尾,時隔三十多年依然清晰。

那是虛齡十五歲那年,上初中二年級。記得是“雙槍”時分,農忙正如火如荼時。我肚疼,難受,嘔吐,沒能上學。一夜,昏昏沉沉,父母不時進來摸摸我額頭,天明繼續時不我待的農忙。我的牀邊放着一個紅色的腳盆,污穢物吐得盆裏盆外都是。迷迷糊糊,神志恍惚。下午,父母似乎急了,忙亂地收拾了一些東西,要送我上醫院,但我的身體已騰挪困難,動一動,便疼得似乎要休克,吐得膽汁都快吐完了。費盡心力用竹躺椅把我擡上了水泥船,水泥船便“嘰哩咕”“嘰哩咕”地快速搖動起。

鎮上離家十里地,笨重的水泥船逆着風前進,穿過彎彎曲曲的村居小河,進入浩淼的鶯脰湖。浩淼的湖上長長的輪臺雄壯地嗚鳴,水泥船有些飄忽不定。父親光着膀子,母親穿着短袖,費力地揺着櫓槳,各自大汗淋漓。

不知過了多久到了醫院,醫生慢條斯理做各類檢查,甚至把我推進婦科檢查了一下,因爲例假遲了好些天了。父母攙着我點頭哈腰陪着笑臉各處配合檢查。最後醫生決斷,急診手術。因爲闌尾已經穿孔了。

側躺着,一根涼涼的針插入我後背腰椎處,有點疼,片刻後,我的身體便沒了知覺,但意識清晰。臉上方給撐了個架子,遮了一塊藍色的布,看不見手術室的情形,但手術室的聲響清晰可聞。醫生在說,先把膿液抽除了,接着機器聲轟隆響起。然後聽一個醫生在指導另一個醫生操作,但我的身體毫無知覺。

手術結束回病房,醫生交代各項術後注意事項,不記得送我來的水泥船後來怎麼搖回去的,只記得接下來在醫院照顧我的只有父親。

父親身高1.80,白面書生的模樣,是個俊逸瀟灑的男人,但父親不苟言笑,在我的印象裏始終眉頭緊鎖,黑着一張臉。且我堅信父親重男輕女,姐姐之後出生的我沒能如他所願,父親不喜歡我。

我怯懼父親,自小父親於我便如廟堂佛像般的存在,不用父親一個眼神,只要處在父親身形輻射下,便感覺呼吸侷促。幼時與父母同牀,睡前偶爾也會騎在父親身上騎大馬,父親把我輕輕掀翻在牀裏側,掀起一片笑聲。但躺下時中間必定隔着母親。母親習慣早起,清晨,我迷糊中習慣摸索母親的乳房,摸到父親平坦的胸部,立刻驚醒,乖乖地自己穿衣起牀,絕不敢打擾父親。

父親在醫院照顧我,我內心是拒絕的,我希望母親在病牀邊絮叨,但我絕不敢有半分異議。

然而讓人尷尬的是,因闌尾耽擱的例假手術後如期而至。

術後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須在牀上解決。父親笨拙地準備草紙,扁馬桶帶着穢物在被子間進出。隔壁病牀的奶奶看不下去了,問,孩子她媽呢?父親解釋,現在是雙搶時,孩子媽不肯舍了家裏那頭,“跟她說了,莊稼耽誤就一季,耽誤就耽誤吧,下季還可以種,孩子耽誤了可是一輩子”。那一天父親從神壇走落,以父親的形象坐我面前。

術後不能進食,也不能喝水,嘴脣乾裂,父親依照醫生囑咐,一遍一遍用棉籤沾着水溼潤我脣部。術後兩天,換藥時發現刀疤在滲液。此時父親以通過熟人介紹與醫生拉上關係,但爲時已晚,手術是實習生做的,處理不徹底,感染了。直接在病牀上拆線,劃開口子,膿液湧出。我聽見隔壁病牀奶奶在叫“摁住孩子手”。但我沒覺得有多恐懼及恐怖而亂動。

從小是個皮猴,雖是女孩子但上樹掏鳥蛋,下河摸魚蝦,整日光着腳在田野、河岸瘋,就是一典型鄉下野丫頭。也賴於此,自小皮實,從無傷風感冒之類,無生病之體驗。且向來愛做孩子王,逞強好勝,打針見血之類雖然心裏發怵,但絕不示弱,面具戴久了就成了自己的臉了。

醫生處理了膿液,也不縫了,直接用繃帶繃緊,導致我這輩子腹部都有個大大的醜陋的疤。

這次手術是我生平頭一次正式吃藥打針的經歷。打針、掛水撐一下就過了,但吃藥真是難爲我了。看人家脖一仰,藥就下了肚,喝水一樣容易。我也一仰脖,小小的藥片梗在喉頭就是下不去。太苦了,吐出來,黏糊糊。用勺子搗碎了和水喝,苦得想吐。膠囊藥沒法搗碎,一遍又一遍喝水吞藥。水把肚子都喝漲了,藥還在喉頭。一天天父親耐心地陪着我用盡方法吃藥。把藥放喉頭深處,把藥藏在香蕉裏……

父親在醫院侍候了我一個星期,不分晝夜。不記得母親是否來過,幾個要好的同學放學後來醫院看我,聊些學校趣事,笑得我“哎喲”着直摁刀疤,生怕把沒癒合的刀疤笑崩了;一個外科主任查房時看我認真看書,關照我將來一定考醫學院,甚至算好了時間,說等我畢業回到這裏,他還可以帶我兩年後退休。

同學尚未走散,幾十年的友誼仍在延續,外科主任只怕早已作古,而我終於辜負他的期望,不曾赴他的不約之約。

一個星期後出院,父親用他的“永久”牌自行車推着我一路走回家,鍋碗瓢盆之類在後座一側哐嘡作響。彼時的陸上交通遠沒有水上交通順暢,一條羊腸小道似的坑窪的水泥路或者煤渣路,兩輛自行車交錯而過還得看各自本事,一個不小心就掉溝渠裏了。父親佝僂着背,一路推着走,泛黃的白襯衣背上汗漬一片。後來讀到朱自清的《背影》一文,我也曾細想當時父親的背影,但已一片模糊。只記得路面坑窪,窄小的自行車一路顛着術後未愈的我,留下我一生的後遺症:每當氣血虛弱時,肛門處便痠痛抽搐,邁步困難。這正是當年在父親氣喘吁吁用自行車推了我一個多小時終於到家後最深切的感受。

往事歷歷在目,怎麼就已隔三十多年?明明還是豆蔻芳華,怎麼已列中年之列,明天是否就已是垂垂一老嫗,如驚悚片的鏡頭切換。這時光之快真過於驚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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