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3)

平日医院的陪护有公公和姑姑轮替着来,我们单位单休,星期天便雷打不动由我去医院陪护,让两个老人休息一天。单位早上七点半上班,平日每天早上要赶在上班之前把婆婆送进医院,星期天只需赶在医生查房前回病房就可以了。早上婆婆坐在廊檐下乘凉,有邻居路过问,今天怎么还没去医院?婆婆回答,今天礼拜天,我家**休息,泰适点。原来每天早上赶时间婆婆也累,但婆婆从没抱怨过一句。星期天婆媳俩就泰泰适适去往医院。

进到9楼,不时有熟识的医生、护士招呼“来了”,恍惚这不是到医院,倒像是回了某处的老家。婆婆在医院只是一个代称:23床。她所住的病房是三人间,23床在靠近病房门口的位置,里面还有两张病床,依次是“24床”“25床”,再里面是厕所及一个小阳台。23床一整年没有换过病人,另两床却走马灯地换,短的三五天,长的十天半个月,好几个病号还是“二进宫”“三进宫”。再次入院遇见时,像熟人一样的招呼,“又来了啊!”“哎,又来了,你还没出院呢?”“是啊,没出院呢。”那神情和语气跟菜场遇见招呼没什么两样。老年科,来来去去的自然也是老年病号,老年人自然也离不开子女问题。

某段时间,24床的是个老太太,听她自己说她每年都要住个七八回医院。老太太脾气急、且说话容易伤人,当着医生的面就说,给我配的都是什么药,吃不好也吃不死,就是要骗我钱。陪护的是她老伴,老伴说,就因她脾气乖戾,子女们都不愿上门来。或许也是久病床前无孝子,老太太住院期间没有一个子女来探望过。一年里光在这间病房就见到老太太两回,都是老伴陪护。后来某个星期天,我看到25床的新住进来的患者是那老头,却不见老太太。我开玩笑说“你家老太太住院,每次都是你侍候,轮到你住院了,她人都不见啊”。老头愣了一下说:“是啊,我住院了,她人都不见了。”我还想往下接,婆婆在病床上小声说:“那老太太过世了。”我一下子愣住了。

每个星期天去医院,病房里总会换几张新面孔。新病人,新病人家属。某回24床仍旧是个老太太,听说昨天才入院。老伴昨天死了,儿媳怕她一直占着屋子,把她的家什物件都扔到了屋外。陪护的是老太太的大女儿。两人平静地说着这些事,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大概昨天已经把愤怒出尽了,一个晚上又把悲哀消化了,所以今天只剩平静。而我这个两世旁人却听得背上凉飕飕的。老伴别说尸骨未寒,是遗体尚温,她就被扫地出门了。而她这头住着院,老伴在那头孤零零躺着。大女儿还在跟母亲说,明天出殡,就不去管了,随他们弄去。那个他们是指弟弟、弟媳。相守一辈子,生离死别,人间恨事,但似乎没有眼前这一幕更悲哀——一处相思,两处孤魂。

后来那老太太又来住过一回院,听婆婆说,一直是儿子陪护,儿子还是很孝顺的。只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再后来听说这老太太也过世了。

医院就是生死场,也轮番上演悲喜剧,但对已无力与这个人世抗争的老年人来说,活着似乎就是悲剧。老年科每日上演着悲剧。

某回陪着婆婆在病房阳台活动腿脚。阳台是与隔壁病房合用的,厕所也合用。然后听得隔壁病房的吵吵声。一个男人在大声训话,我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了。是一个儿子在教训老子。老子住院了,但是拿不出院费。儿子列数老子往日的“劣迹”。年轻时吃喝赌,存不住钱,不顾家,以致儿子老娘早死——那是被气死的。儿子此刻话语的重点是,前段日子老人去买了个黄金戒指,这金戒指的去向存疑,但看病的钱却实实在在没有了。当着整个病房的人,儿子越说越激愤,声音大得走廊里都听得一清二楚。做老子的病人此时并没有躺在病床上,而是站着,两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一句话没回。背对着阳台,看不见表情,但身材高大挺拔,看得出年轻时应该是个风流倜傥的男人,而此时面对儿子一会一句“老变死”,老人不知作何想。

有一回,隔壁病房住进来一对老人,竟然是我大伯大妈——大妈住院,大伯陪护。出嫁后的我与大伯家少有走动,最多去我妈家时顺带给大伯大妈捎带些糕点、水果类,聊表心意。在医院遇见,实属意外。大伯大妈都已是八十开外的老人,不识字,不会说普通话。住院后一连串的检查、化验,对两个耄耋老人来说实非易事。此时婆婆已虚弱得上厕所都需人搀扶,但她还是要我去照顾一下大伯大妈。大伯家生有两儿一女,虽大儿早逝,但开枝散叶,大伯家已是儿孙满堂,但两个老人从入院到出院,我的堂哥堂姐没有一个露过面。大妈说,他们都忙,然后列数各家的忙。我帮不上什么忙,除了给他们添置些住院用的日用品和一个红包,我帮不上任何忙。

老年科这类剧目每天都在上演。婆婆精神好时会跟我聊些医院的见闻,或同情,或叹息。我想这样也好,婆婆在医院待一天,就当是来看戏吧,总比一个人呆在家发闷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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