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輩留下來的 不僅僅是背影

故鄉的雲承載着濃濃的鄉情,也寄託着深深的鄉思,從春夏飄到秋冬,從大海飄到高原。

很久沒有這樣安詳的看過故鄉的雲,白白的雲朵飄浮在藍藍的龍灣海濱上空,像剛出生嬰兒的臉龐。站在寺前街北頭橋旁的老宅大門臺前,我迷醉在如此寧靜的白雲下,這裏是我成長的地方,有我父輩留下的背影,還有我童年美好的時光。

驅車經過瑤溪的溫州黨校一直往大羅山走,從山腳下大約15分鐘便到了山頂李王尖下。小時候清明節前後跟隨父母需要近二個多小時爬山,中途還需在幾個涼亭休息幾次,才能到達栽滿楊梅樹的爺爺墳前掃墓。

山還是那座山,楊梅樹依然還是原來的楊梅樹,只是交通發生的鉅變,雖縮短了時間,但也少了一路上的風光。今天掃墓的我從少年到已是知天命,花崗岩砌成的椅子型墳墓裏多了我30年前積勞成疾的父親。父親,我剛參加完龍灣區政府的春節團拜會,特來看你,你我陰陽相隔兩茫茫,你在裏邊,我在外邊,不思量,此生永難忘。

回憶不一定發生在夜晚,有時也白日“做夢“。從茶山上下來,思緒萬千,埋藏在心底多少年的鄉思,何恆發大門臺內父輩的人生往事,以及大伯父何雲凌遠赴臺灣,最終享年101歲安樣在臺北陽明山。這些跨越共和國的如煙百年曆史,只有找三舅舅探個究竟,好在還是正月裏,下山直奔溫州華蓋裏曾經桃李滿天下的三舅父,即能拜年又能看望還能瞭解這段鮮爲人知的風雲年華。

大伯父何雲凌,1918年生,字柳邨,年少時從永嘉場高小畢業後,因當地尚無中學,他沒有直接升學,遵照父命留家守店。爺爺中年時生意達到鼎盛,成排的門面,成羣的夥計,除名目繁多的南貨店外還兼營外商代銷,如美孚煤油肥田粉等。因生意日益擴大,急需自家人做幫手,故期待大伯早日出山。

大伯年少,胸有大志,生性聰穎,過目難忘,飽讀詩書。爲滿足他潛心做學問,爺爺在店堂二進堂裏特立書房。平時表面上巡店,其實手不釋卷,以文會友,南貨店變成了他的會客廳。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在寺前街,學問高的人都是他交往的對象。如三都的張星甫先生,溫州國立圖書館館長梅冷生先生,還有聞名遐邇的樸士相及三公子張淼等。

張星甫先生是三都百姓橋人,清末光緒年間的恭生,是永強個人辦學先驅。孫中山辛亥革命後,他首先擁護剪辯、禁菸、設塾辦學,故學府一流。其子張仲剛先生由英國教會辦學的藝術文學堂出身,也在溫州各地流動辦學。大伯伯與仲剛先生多有來往,他們從南頭灣到北頭橋,相互敬仰,相互學習,相互促進。

梅冷生先生無疑是當時溫州城裏的大學問家,長期擔任溫州國立圖書館館長,他是大伯伯最好最知心的老師。當年大伯伯在溫州市城廂辦事處任主任時,常常到梅先生處借書。後來梅先生對三舅舅說,當時有一張書桌專門供大伯父來讀書,可見他們的友誼不一般。梅先生多次稱讚大伯是文學奇才,也曾讓他的得意門生多多向大伯父學習,據說差點讓他的女兒嫁給大伯父了。

樸士相是解放前永強工商界的巨頭,開有多傢俬人錢莊,也是永嘉場最有實力的鄉紳名士,曾擔任永強商業聯合會主席。他夫人和我外婆是表姐妹,說來跟我們家還有點親戚關係。

樸士相的三兒子張淼是留法經濟學博士,曾擔任浙江福建兩省稅務局局長,解放後被留任在山東經濟學院當院長。他與大伯父既是親戚也是好朋友,他們以文會友,雖在本地的時間不多,但對家鄉的眷戀和對文學的愛好是心心相通的。

大伯父在抗戰勝利後的1945年,作爲溫州第一個文化人登上了臺灣。無論以後風雲如何變幻,他對家鄉和對祖國的眷戀一直沒有停止,可以說他是一個典型又特殊的愛國者。

據後來父親回憶,步入青年後,大伯伯更加廣交朋友博採衆長,大量閱讀各種書籍,寫出了第1本著作《嬰聲集》,父親與三舅便是這本書的第1批讀者。《嬰聲集》雖沒有油墨氣味,屬手抄本,但還是流傳在全永嘉場及其溫州城區,爲當時不少青年爭相借閱。

抗戰勝利前,他先是考進“地徵處”,後在老師的引薦下,到溫州市慶元縣擔任要職,現慶元縣已劃歸麗水市。在慶元工作期間,親戚朋友多有來往,根據三舅的口述,大伯深深地瞭解到永強在日本的鐵蹄蹂躪下,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他憤然而起,揭露日寇在永強淪陷區的種種殘酷暴行,寫了一篇《血淚話永強》刊登在浙江日報上。

到臺北後,他先在“自立晚報”當記者,結合日寇佔臺期間,侵佔掠奪寶島50年的寶貴資源,以一篇《臺北巡禮》大文章,贏得了新聞界的讚譽。並以攝影愛好者的身份,多次在臺北展出祖國美好山河,大大發揚了愛國主義精神。後來他調任“日產清理處”(屬臺灣財政部),沒有與腐敗的國民黨同流合污,在臺幾十年兢兢業業,一直官至行政院財政部地徵局,最後在財政部國有財產視察退休,爲在臺溫州老鄉政界之翹楚。

解放初期,故鄉家中已是生活非常困難。他在臺北以自己僅有的薪水省喫儉用,經常通過各種艱難的渠道,分別從香港、日本、法國、新加坡等地寫信並匯款接濟家中生活,即便是很特殊的情況下也從來沒有間斷過。

那時候寄到家裏的匯款,銀行不會給現金,會換成華僑券給我們,華僑券在當時是非常喫香的,可以當人民幣花,也可以換成各類奢侈品,如自行車、縫紉機、照相機、收音機等。只可惜那時候家裏人多喫不飽,哪能去買奢侈品。母親經常偷偷把華僑券換成糧票、肉票、布票、油票,這樣靠兌換華僑券的生活一直延續到改革開放前。

87年海峽兩岸終於實現三通,大伯父排除萬難,第一時間攜二伯伯雲濤、姑媽採芳及其所有子女返鄉省親,遺憾的是爺爺奶奶均已去世多年,這也給在臺的親人們留下了許多惆悵。

90年代初,大伯父退休後創辦臺北溫州同鄉會並擔任常務理事,爲同鄉會會刊副主編,多次策劃溫州同鄉朋友返鄉參觀訪問,爲臺胞與溫州各界交往起到了橋樑作用,並多次陪同臺北黃埔同鄉會回溫訪問,引發了在臺廣大溫州老鄉愛鄉愛國的熱情。

張愛玲曾把去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上班的路,作如是比喻:若是每一趟走過那條街,都彷彿是第一次認路似的,看着什麼都覺得新鮮。漫步在何恆發老宅,踏着爺爺們的足跡,也會一次次新鮮的體會到他們奮鬥的背影。站在寺前街爺爺忙碌的南貨店前,望着腳下襬着柚子、草藥、洋布、洋火、煤油和山貨攤,新鮮欲滴的楊梅與桑棋上翠綠桑葉。

寺前街下,掛着何恆發金字招牌、客棧的古舊招牌,油漆斑駁的南貨店,各種山貨南貨,也賣琳琅滿目的針頭線腦、衣鞋褲襪,這些瑣碎的場景及細節,無不讓大伯伯觸摸到久違了的真實闊少爺寫照及他們遠走它鄉心酸且複雜的生活。

爲報答家鄉,他共回大陸六次,最後一次年邁98歲還懷着赤子故鄉情借道西安再飛去溫州。當得知永強需要改善排污環境時,他慷慨解囊支助家鄉。爲改善永強新區的生活環境,擴建河泥蕩公園,讓老年人及遊人有個休憇乘涼的地方,大伯伯捐資建造了“雲凌亭”,從九曲橋進入湖心亭,園座方頂,法式造型,別具風格。並有名家周冠華與孫竺楹聯一對,橫額雲凌亭。左聯:雲影晴光一亭小憩放懷曠覽川原勝,右聯:凌波翠柏四野豐收把臂同歡茗碗香,至今依然風雨無阻爲鄉賢們納涼躲雨。

何恆發何氏家族無疑是永嘉場的望族,幾百年來延續着清明節上祖墳的習俗。三十多年前我們效仿其它基金會,家族裏集資上墳基金會,爲的是輪流到誰家上祖墳有一定的經費補助。那時候經濟不是太發達,大家有幾十或幾百的,總共也才集資了幾萬塊錢。大伯伯得知後,毫不猶豫捐上帶在身上僅有不多的現金~5000美元,這種奉獻與無私真正體現了他對家鄉的愛與情。


今天恰好是清明,小時候所背的詩詞“牧童遙指杏花村”,原來這麼多年我一直還是牧童。清明的楊梅不再開,昔人離去,老宅空空,無人欣賞爲誰開?清明的楊梅不再開,吹笛牧童,斷腸少年,花開何必勝曾經!

有人說人去萬事空,不成想時光難消思念情。含淚文章留紀念,父輩背影留心中。

故鄉的雲依然漂浮在藍藍的龍灣上空,一團團,一絮絮,沒有憂傷,只有鄉思,還有父輩們淡淡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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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崇秋 2021,4,4清明節於古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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