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矛盾

爱丽丝问我:“又在看那边的废墟吗?”

我点点头,视线还是停在黑森林的那一边。那边天空上的黑色云层比之前浓郁了很多,黑烟源源不断,从旧城堡的中心朝四面八方翻涌,就像一只倒扣的黑色巨碗,几乎盖住了废墟的全部轮廓。

在史罗曼的屋子里的时候,卡尔告诉我,人们看不见被幽禁在地下室里的鬼魂,他们同样看不见旧城堡上空的黑云。他说,人们看不见黑暗,不是因为拥有战胜黑暗的能力,而往往是因为没有看见黑暗的勇气。遗忘是一种能力,忘记了也就看不见了。

我又问他:“那为什么,我和你,我们,为什么我们可以看见?”

卡尔在这里停顿了很久,挂钟不知疲倦地转了很多圈,角落里死气沉沉的史罗曼含糊地哼了一声,卡尔这才擡头给出一个答案:“黑袍觉得,像我们一样的人更容易变坏。”

回忆走到这里的时候,我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古老声音。它和十六点的钟声一样,即便穿过几十层坚硬的墙壁依然悠长沉郁。但那声音其实来自地底,混杂着城堡地下潮湿闷热的空气。穿越岩石和墙砖间缝隙的时候,它又混上了风声和厚重的喘息声。因而在传到我耳边时,它坚硬粗糙得就像砂纸,一下一下地打磨我的神经。

它在对我说:过来。

从走出史罗曼的屋子开始,这个声音就一直跟着我,它想让我回到收押灵魂的地下室。我狠狠地甩了甩头发,低声骂了它一句:“滚开。”

一旁的爱丽丝猛地一哆嗦。

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反应吓到了爱丽丝。连忙和她道歉:“对不起,我不是……”

“咚咚咚——”

敲门声打断了我。

爱丽丝愣愣地看着我,眼睛里的惊吓还未完全消散。她猛吸一口凉气,擡高声音对敲门的人说:“请进。”

叶茨提着一个小瓦罐推门进来。他走到窗边,将瓦罐递给我,问:“怎么了?空气这么凉。”

我开口刚准备解释,爱丽丝也攥着眉头,不解地问:“希尔,你到底怎么了?”

我到嘴边的话突然哽住了。

我的错吗?

我时常分不清关怀与责难,它们不像生长在不同树上的甜橙和沃柑,叶子和树皮都能区分。人们总是说着一样的话,关心的、责难的、挖苦的、疑惑的,无论说出来时是怎样的心情,别人听到时是怎样的心情,只要打着善意和信任的幌子要求被理解,这场骗局就能成立。

他们理所当然的疑惑表情,就像城堡走廊里历代君王慈祥的画,明明只是一纸空壳,却装出那副悲天悯人的圣人模样。我开始不自觉地埋怨:他们看不见,他们不了解,他们不会懂的。可我同时又是那个说着漂亮话的人,一边埋怨着不被理解,一边成为了和假象中的他们一样的人。

我突然想起史罗曼对黑袍说过的话:“黑袍,我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地底的声音又响起来:过来。

就好像掉进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我拼命挥手呼救,可岸上的朋友以为我在和他们问好,湖底的水鬼热情地迎接我的沉没。卡尔说,像我们一样的人,更容易变坏。

我摇摇头,重新缩回窗台上的褥子里。

叶茨将爱丽丝推到身后,碰了碰我的肩膀,说:“不管怎么样,先把药吃了,族长写信过来特意嘱咐的。”

我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打开瓦罐吃了药,视线又回到黑森林的那一边。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特别像画本里的深闺怨妇,坐在窗边唉声叹气,想着儿女情长鸡毛琐事。

爱丽丝站在叶茨身后,攥着手心反复思考。最后下定决心地说:“希尔,我们出去走走,去集市好不好?”

这个小女孩,天生的好脾气,她总是能够把所有人的情绪都放在心上,却很少在乎自己的委屈。她也不管谁的对错,唯一有错的就是引发不开心的矛盾。如果说她是玫瑰,那也是将美丽给别人,将尖刺对准自己的玫瑰。

我回头对她笑了笑,说:“好呀,去集市。”

城堡距离集市不远,步行也就小半个钟头。我们沿着石板路不紧不慢地走,在途径尖屋顶教堂的时候遇见了卡尔王子。他换了一身不那么高调的衣服,佩剑别在腰间。教堂门前的空地上停着一辆飞马车,看样子,他也是刚从城堡过来。

我问:“殿下?你来这里做什么?”

卡尔随口答道:“今天是城堡的子民前来祷告的日子,我提前赶来筹办。”

我点头说:“难怪今天格外热闹。”

其实也算不上热闹,只是和平常相比多了些人气儿。教堂建在城堡和居民区之间,因为接近王的领地,祈福祷告又带了神的光泽,普通人一般不会轻易光顾,这段石板路也因此显得十分冷清。今天和往常不一样,从凌晨开始就不断有人进出教堂,石板路上偶尔能遇见三三两两前往教堂的居民。

这时已接近清晨九点钟,东边墨绿色的山峦上空,亮橘色朝霞搅和着千丝万缕的细云,掩映出身后太阳仿佛鎏金的轮廓。钟楼敲响第九下钟声的时候,朝阳突然喷涌而出,薄云化在了云缝中透出来的金黄瀑布里,深秋季节最顽固的墨绿色山峦染上了血色。

这是我第一次在赫尔族之外的地方见到旭日东升,太阳在带给这片土地光芒的时候,从来不会思考自己是不是正在被土地的人民奴役。我偏头看见了朝阳下的卡尔,他沉浸在血色山峦的浪漫里,额前的金发上沾了碎碎的光。

但卡尔的沉浸只在很短的时间里,皇室成员天生都懂得克制。他很快收回目光,转身走向教堂的方向。在进门前的最后一刻,卡尔又回头交待一句:“等你们玩够了,可以再来一趟教堂,来看看王国人民信仰的东西。”

我点头,我和爱丽丝还有叶茨,我们三个又一起沿着石板路,不紧不慢地去往集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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