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雜記:悲傷的秋夜

秋天本是收穫的季節,可是那一年的秋天,太陽不知躲到哪裏去了,整日陰霾密佈,灰濛濛的一片。

雨,淅淅瀝瀝的下了一個多月,仍沒有停的意思。鄉親們都說老天遇到傷心事了,淚水滴個沒完沒了,怕是要等到心情好了才能見晴。

地裏,棉桃黴爛了,裂開皮的玉米已經變黑,辣椒落了一地,紅紅的一層。成熟的莊稼打了水漂,大傢伙心裏難受,時不時仰頭望天,不斷地搖頭嘆氣。

就算再心疼也無奈,只能各自回家躺着,任由思緒信馬由繮。

村支書李正義翻了翻睡麻的身體,揉了一下惺忪的雙眼,這纔想起好多天都沒去看王大娘,不知她老人家怎麼樣了。他一邊穿衣下牀,一邊喊妻子取傘。

“天快黑了,雨又大,你出去幹嘛?”

妻子望着外面的天,不高興的嘟囔着。

李正義瞅了一眼牆上的掛鐘,還不到六點鐘,他拿過雨傘向門外走去。

王大娘住的偏僻,李正義走了二十多分鐘,總算到地方了。見門虛掩着,他伸手推開。

“大娘,大娘”的喊了兩聲,沒有人答應,只有“叮咚”的滴水聲。

屋裏黑洞洞的什麼都看不清,李正義在牆上摸索許久都沒找到燈繩。驀的一下,他想起王大娘從不用燈。沒辦法,他只得打開窗戶,才透進一些昏暗的光。

藉着光向牀上看去,李正義看見一個塑料盆,房上漏下的雨水掉在盆裏,濺起小小的水花,被褥全溼透了。

他預感到不好,忙跑到門外喊了幾聲,還是沒人答應。

下着這麼大的雨,一個盲人老太太能去哪裏?李正義越想越不對,他忙跑到村民組長家詢問:“看見王大娘沒有?”

“沒看見!”

“王大娘不見了,快叫人去村子找找。”

王大娘不見了,人們奔走相告。直到這時,麻木的莊稼人纔想起孤苦伶仃的王大娘,感到內疚,良心受到責備,只有趕快找到她,纔是唯一的彌補。

“王大娘,王大娘……”

男女老少的呼喚聲連成一片,手電筒的光柱一閃一閃,在茫茫雨夜裏顯得格外刺眼。

王大娘是個苦命人,人生的倒黴事都叫她攤上了。

五歲那年,她的老家遭了水災,顆粒無收。爲了活命,他父親用扁擔挑着她和姐姐,母親抱着弟弟,一路逃難來到了這裏。

那個年月,窮人不管走到哪裏,日子都像黃連一樣苦。

看着瘦的皮包骨頭的三個孩子,父母含着淚把她送給了一戶姓陳的老漢。陳家也是貧苦人家,沒有一分地,住在村頭的兩間草棚內。

陳老漢的老伴給人織織紡紡,陳老漢和兒子大柱長年扛活掙點錢,勉強可以餬口。

大柱已經二十多了,因爲家裏窮還沒娶媳婦,王大娘就成了陳家的童養媳。十六歲那年,她和大柱圓了房。

大柱雖然大她二十歲,但也知冷知熱,陳老漢和老伴也疼愛兒媳,日子雖苦倒也和氣。

十九歲時,王大娘有了兒子虎娃,一家人愛若掌上明珠。後來,他們又在草灘開了一畝多地,種了五穀雜糧,生活慢慢有了轉機。

就在這時,王大娘的婆婆得了癆病,無錢醫治去世了。陳老漢給人扛活積勞成疾,不久也撒手人寰。

爲了埋葬父母,大柱向財主石百利借了二十塊高利貸。因爲還不起錢,大柱只好給石百利當長工。

三年下來,大柱累得腰彎背駝,又染上重病,一命嗚呼。王大娘孤兒寡母,才用一張草蓆捲了丈夫枯瘦的屍體,石百利就迫不及待的上門討債,將草灘上的一畝薄地搶了去。

王大娘傷心欲絕,幾次都想尋死,可爲了孩子,她咬牙活了下來。

王大娘帶着虎娃沿街乞討,熬過了十年飢寒交迫的歲月。解放後,王大娘終於扔掉了乞討棍,並分到了三畝地,虎娃也長大成人。

虎娃像他父親,既能喫苦耐勞,還是料理莊稼的好手。看着孝順懂事的兒子,王大娘心滿意足,早早給他娶了媳婦。

婚後第二年,王大娘就有了大胖孫子,取名盼盼。

盼盼剛半歲,虎娃就參軍去了前線,一年後,犧牲在戰場上。得知消息,王大娘痛哭一場,她勸慰媳婦要挺住,盼盼還小。

擦乾眼淚,她用撫卹金翻修了房子,以一個女人瘦弱的肩膀挑起了整個家。

大鍊鋼那陣,王大娘組織婦女撈鐵沙,根本顧不上家。媳婦也忙前忙後的參加勞動,幼小的盼盼只能自己去學校。

一天放學,盼盼沒帶鑰匙進不了門,他跑到河邊找媽媽,誰料失足落水淹死了。

突如其來的不幸,猶如睛空霹靂,震得王大娘當即倒地。在場衆人見狀,慌得又是掐人中又是晃胳膊,折騰了大半天,王大娘總算醒了過來。

她哭喊着叫孫子的乳名,肝腸寸斷的樣子讓觀者紛紛落淚。

盼盼是陳家的獨苗,他的死對王大娘的打擊很大,沒見天功夫就憔悴不堪,整個人都蒼老了許多。

兒子和孫子雖然都不在了,可媳婦還年輕,王大娘不想耽誤她,她勸媳婦改嫁。看着年邁的婆婆,媳婦不忍心離開,但想到日後的慘淡光景,最終還是走了。

媳婦走後,王大娘開始了孤苦伶仃的生活。

畢竟是苦水中泡大的人,王大娘並沒覺得日子艱難,就是話越來越少,再也不見往日的笑容。

王大娘喜歡孩子,她把村裏的孩子都當成自己的孫子,但凡逢年過節,她就給孩子們買糖喫。瞅着那一張張甜甜的笑臉,她也覺得開心,只是寂靜的夜裏,她依然會悄悄流淚。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王大娘的歲數越來越大了。

爲了她的身體考慮,村長和隊長都讓她在家休息,可她卻不高興的說:“我年紀雖然大了,身子骨還硬朗,就算幹不了重活,還能幹些輕活。”

王大娘言出必行,不是幫隊上曬棉花,就是看場院,總之閒不住。

都說年齡不饒人,王大娘畢竟八十多歲了,手腳都不利索。一天晚上,她起來喝水,不慎摔倒在地。因爲身邊沒人,王大娘又無法起來,只能趴在冰冷的地上。

直到第二天中午,有人聽見斷斷續續的呼救聲,才發現了氣息奄奄的王大娘。

那一次,是李正義將她揹着送去了醫院。坐在病牀前,看着那張飽經風霜的臉,李正義很難過。

他拉着王大娘枯瘦如柴的手,輕聲安慰道:“大娘,都是我的錯,沒有照顧好您。以後您不管有啥事就跟我說,我一定幫您解決。”

聽着李正義暖心的話,王大娘流着淚點了點頭。

打那以後,李正義時常去看望王大娘,照顧她的飲食起居。李正義的真誠讓王大娘感動,可惜,他終究不是虎娃和盼盼……

暴風驟雨的夜晚,玉米葉被吹打的“嘩嘩”作響,襯的鄉親們的呼喚聲疲憊而微弱。

“快看,王大娘的柺杖!”

雨幕之中,不知誰喊了一句。

“這,這還有隻鞋。”

緊接着,又響起了一個驚喜的聲音。

“王大娘,王大娘……”

人們齊聲呼喚,卻始終不見回聲。空曠的河面,白浪翻滾,只聽到咆哮的濤聲。

有人忍不住埋怨王大娘,黑天半夜跑出來幹啥。話雖如此,但大家心裏都清楚,不管白天黑夜,在王大娘眼裏都一樣。

也許雨夜總讓人心生感慨,鄉親們的議論逐漸多了起來。有說青紗帳裏有狼,王大娘怕是讓狼傷了;有說老天見王大娘可憐,所以接她享福去了,也不用受罪了……

鄉親們的議論讓李正義更加難受,他心裏清楚得很,出了王大娘的家門,只有這一條路通到河邊,她還能去哪裏呢?

想到這,李正義擡頭望向夜空,雨水落了他一臉,他瞬間清醒了許多。

看了看波浪翻滾的河面,李正義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心情沉重地說道:“走吧,天黑了。”

話音剛落,他迅速轉身,一滴淚水恰好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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