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一】
躲過一環路喧囂的車流人潮，芳草街左拐，便是玉林西路。小酒館恰好卡在路段的C位。
疫情。年假。網紅的小酒館關着敞亮玻璃的門，一眼到底。西斜的太陽打暖光進去，紅色的桌椅撐着細長的腿，像透明樹脂裏凝固的甲蟲，纖毫畢露，琥珀的模樣。
店家心細，留着打卡拍照的紅色靠背椅。線條簡約質感，顏色性感，特適合表達輕奢的高尚生活。（剛學會“輕奢”這個詞，用上就覺得跨越了階層，消解了“凡爾賽”之後欲說還休的“萬古愁”。）
塗着紅嘴脣的妹兒挺胸收腹，翹臀帶搭椅子的窄邊。懸空而坐，驚險地擺拍腿部曲線隨意念無限延伸的照片。平衡感撩人。
妹兒哩，春來花便開，要不你就遂了小哥的心願？他以頌揚的三十度仰角逆光抓拍，差一點就要趴在地上。暗示你在他心中“如圖所示”的位置，鍍着金色的邊框，姿態優雅，高高在上，毋庸置疑。
佝僂高大的身軀，迎合傲嬌玲瓏的精緻。朋友圈裏無邊無際的嫵媚，你就縮小範圍，低調處理了吧？小酒館不開咱去投靠小旅館。
乍暖還寒的夜裏，他會圈暖你所有的孤單。輾轉反側，沒完沒了地愛你到天明，然後陪着你精疲力竭地醒來。“三俗”的逗哏郭德綱在段子裏講過：直說某要陪你睡覺，那是流氓；說某要陪你一起醒來，便是藝術家。成都到處都是熊貓的Logo，沒人會稀罕，會在意你倆的黑眼圈。
膠原蛋白加持的臉蛋挨着高挑寬闊的肩，小手手攥緊風流單薄的衣衫。這一對玉人兒像早春裏迎風點彩的骨朵。
旁觀者臆造了所有的美好，每一處細節都用心地杜撰。青春的愛戀無所顧忌呵！每一個標配的橋段，像極了孤注一擲地投奔。
走狗悠閒。貓步輕盈。陽光正旺，花蕾舉着拳拳之心。
願每一朵盛放都緣結善果吧，阿彌加陀佛！
【二】
其實哩，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玉林路的小酒館就悄悄咪咪地開着。或許，那時候小酒館還不叫小酒館？彷彿獨獨的，就此一家。
燈影朦朧的傍晚，三三兩兩便有散客聚攏。此間離“外商活動中心”很近，不時有白皮膚或者黑皮膚的國際二流子趕來“釣魚兒”，要一杯中藥湯色的咖啡，一守就是整天。磨皮擦癢形同騷包的貓。
間或有“紅嘴巴的魚”裝着無辜地咬餌，搖擺妖嬈的臀線冒泡，說要按質論價。中英文混搭又比又劃，說什麼“汪一百刀輪兒”，“吐二百刀輪兒”那啥的。弄得國際“二貨”拔浪鼓一樣搖頭雞啄米一樣點頭，“漏，漏，騷瑞！野，野，野死！”惹得聽“野話”的“操哥”火冒三丈，飛叉叉彪一句：“野個錘子！騾子大的‘寶器’，一夜之間把你‘瓜婆娘’折騰死！”
跟自己置氣的城市“操哥”不識“五畜”，他不清楚騾子的玩意兒即便壯碩，卻真真正正只是一垂掛的擺設。
除了與國際接軌的“剛需”，絕大多數都是恣意膨脹的“內需”或者是“改善型”奢求。（原諒我用上跟地產相關的詞綴，近來房價瘋癲，全世界都在加班加點印製鈔票，據說通脹將掏光無產者的荷包。而小蔥和水白菜的價位早已聞風而動，一時風光無二。）
腦後繫着髮束的，是邋遢的畫家或者衣冠楚楚的學院派音樂人。打着生動手勢演講的，是留着大鬍髭的肥皂劇導演或者不入流的待崗編劇。端對的，必定是一個，或者是一羣，細瓷一樣絕色的美人。啥叫春光乍泄，那時節深有體會。活躍的松果體，旺盛的荷爾蒙都可以爲我們作證。
板寸軍褲的搖滾青年Y，探過身子，咬着耳朵惡狠狠地嘟囔：“你看那‘胎神’，綠眉綠眼的，這地兒要是有張鋼絲牀，恨不得馬上出事！”旋及拔弄起省喫儉用外加衆籌借貸弄來的紅棉吉他，嘶聲蛙氣地吼，嘯叫起粗俗直白的川北民謠：
“兩隻豬兒哄噥噥地香，新郎倌走進了奴的洞房，要問妹娃什麼東西響，牀底下的耗子在喝米湯……”
切弦狂野，掃弦有褲襠撕裂的聲音；擰腰送髖，面目猙獰。隨即招來一迭聲地怒斥：“爬爬爬噢，騷搞！老闆！潑費十元錢記我帳上，對面攤子整幾根‘串串兒’，把歪嘴兒堵起。”
我厚顏無恥地接下大票，Y斜挎吉他恬不知恥地尾隨，活脫脫就一匪兵甲。對街的“麻辣燙”一角錢一串，咬牙切齒地磨嚼伴合吞嚥的巨大聲響，廉價的快感，相顧無言。眼前浮動的，全都是癩毛豬拱翻嫩白菜的場景，像黑白片裏俗不可耐的“蒙太奇”。內心裏悲愴得一塌糊塗。
那時候，我和Y分食一個饅頭省飯錢。大冬天衝冷水節約洗澡的票錢。我們在學校的盥洗間光着沒怎麼見過世面的大白腚，聲嘶力竭地唱崔健：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我們在廢棄的鐵路道岔房裏大打出手。Y擊碎了我的大板牙，我踢中了他負責繁殖的重要器官。Y蜷縮成蝦米的形狀，說也許從此就空前“絕後”了；我吐着滿口血縷子，說自此便苦旅“無涯”。
我們愛着同一個女孩。我們一起寫騷柔的情詩，用一個筆名投稿。節衣縮食自辦油印詩刋，並用頑強的草爲她命名——《芨芨草》。
那時候，我們年輕張狂，恣意妄爲，粗鄙輕率地說愛，或者不愛。等不及鵝黃的芽口吐出新綠，倔強的顏色爬滿陽坡；看不懂潛滋暗長的意義，不動聲色地蔓延，紮根一樣的深痛，枯榮不驚的容忍與接納。
那些流動的意象如此晦澀難懂，一個時代的光影像水底招搖的草。而我們像渴死在水裏的魚。
【三】
二O一四年，北京青年趙雷來成都幹完燒酒，逛了僻靜的小街陋巷，於宿醉的深夜一路踉蹌到天明。他寫下小資的《成都》，用菸頭燙過的嗓音唱出來。
自此，小酒館裏便人滿爲患，自釀的憂傷灌醉了所有匆匆的過客。玉林西路的小葉榕落下一片葉子，會砸傷兩個睥睨豔遇，渴望溫良邂逅的浪子。
Y壓根兒不是浪子。他放棄畢業分配的工作，發誓要走遍萬水千山，風一樣自由，做一個純粹的行吟詩人。
他去南方的流水線工廠開衝壓機，用一節手指換了一句好詩。他興高采烈一直說值得值得！做專訪的女記者淚眼婆娑。經濟特區的媒體報道了這件頗具情懷的工傷事故，並隆重地推出用手指置換的詩歌。而Y卻因殘疾丟掉了穩定的工作。
去夜市擺小喫攤，爲兩隻荷包蛋和八個湯圓的差價，烏泱泱追出去兩條街。與後半夜喫“鬼飲食”的醉漢辯論到大天亮，就爲了掰扯清楚，到底是古代的聖賢寂寞，還是當今的飲者更寂寞。Y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坐檯陪酒的黎，帶她治好久拖不愈的髒病。打電話問他箇中的原由，他只說誰都不容易啊，何必大驚小怪，糞溷茵席，未見得誰比誰乾淨多少！
我跨過半個中國去看Y的時候，餘秀華還沒有寫出露骨的《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Y單手熟練地打破雞蛋，用文火煮了嫩滑的醪糟蛋招待我。白淨的蛋衣裹着橙紅初凝的蛋芯，像藝術品一樣有範兒。黎安靜地蹲在一旁，洗一大堆杯盤碗盞。
我說玉林路的小酒館火啦，藝術家們卻都不去了。都去郊外蓋了自己的文創工作室，有落地的大玻璃，能夠輕易地看見落日和草坪，愛犬與髮妻。
美女依舊打眼，都是去拍照發朋友圈的。能夠並着腿聽你神侃，漾一朵淺笑留香，任某揮霍想象的很少見了。國際二流子輾轉去了高新開發區，在林立的高樓腳下，以“摩卡”和“拿鐵”的名義繼續着未盡的“事業”。
那裏不再播放卡朋特的《昨日重現》，沒有霍洛維次的《拉三》，沒有古爾德的《平均律》，甚至沒有理查德.克萊德曼的《水邊的阿狄麗娜》，也沒有《梁祝》和《斯卡布羅集市》……我說時代變了，不是原來的樣子了，你還寫？
Y搓搓殘損油膩的手指，不置可否。我臨走的時候，Y喫力地搬出兩大捆書。他說這是自費出版的詩集，印一萬冊，自己包銷五千。如果有辦法，幫他賣些出去，黎有孩子了，等着用錢……
站臺上，他假裝不經意地問起我們玩決鬥，玩命爭奪的女孩。我說那時我就一一貧如洗的窮教書，跟不上她三吋半的高跟鞋敲叩而去的節奏。不過，我差一點就要功德圓滿了，甚至還敲定了婚期。如今，她在鼓浪嶼的大房子裏看海，穿着軟底的拖鞋，誰都不傷害，很幸福。
我說Y啊，我知道你是有意退出了。你彈奏《致愛麗絲》的時候，她望向你的眼神，就像針，掉進了深海。
他說別扯那些沒用的針頭麻線，是你弄丟了她，你要負全責。
這一次，Y沒有用拳頭修理我口無遮攔的嘴，我也不用撩起腳尖，去踢他成功臥果的要害。
Y的眼裏星星點點。我好像也是。我們對視着哈哈大笑，甚至笑出了幾顆眼淚。
【四】
玉林西路沒有拂頭的垂柳，醉意朦朧的民謠歌手大概記錯了方位。玉林南路倒是垂柳依依，人間四月天，楊柳風起時，絮絨紛揚，落一地待掃的白與灰。
Y到底是個拒絕妥協的人。黎生下的孩子先天性梅毒帶菌，掙扎了月餘便夭折了。Y和黎幾乎同時失去了搭伴的信心。Y把不多的存款盡數給了黎，讓她回貴州的老家，開一間雜貨鋪謀生。而Y遊走西北數年，最終在青海的一座寺廟裏剃度出家。他說那裏有夕陽下血色的巍巍雪峯，一塵不染，視線極遠闊，看得清自己的渺小與卑微。
Y隨信寄來佛家的偈語，我不太懂。飄浮輕颺的詞彙，讓人有失重的感覺。行句規整，倒像了廟宇規矩周正的樣子。
Y說他進步很快，多虧了這些年沒放下紙筆和書本。等佛學院畢業，大和尚就推薦他去更偏遠的小廟做住持。供養多了，就給鄉下的父母，還有黎，補貼些錢物。既無倉央嘉措的不拘無束，亦無弘一法師的才情曠達，做一個人畜無害的沙彌總是可以的。詩，就徹底地不寫了。
青燈黃卷，晨鐘暮鼓，塵緣已了，何所不了。Y君，你是怎樣的一個人啊？！
我給Y寫了回信。
果正法師，見字如晤！
小酒館的門外是無心的插柳，不生慧根，長不成拂塵的模樣。我新修了斷裂的門齒，說起謊話的時侯，依舊字正腔圓。吞天的獵場，睚眥必報，你無需叮囑菩薩，記掛我的安危。說不準還會寫下一些文字，這純粹是爲了預防阿爾茨海默症，我害怕忘記自己的姓氏和性別。忘記自己是可以的，進錯廁所卻是一件丟大臉的事情。
這裏把文殊院的楹聯抄送給你，僧俗兩鑑：
見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
慧生於覺，覺生於自在，生生還是無生。
人海茫茫，一別兩寬。雲泥兩便，祈頌佛安！
俗友XB
2021年4月1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