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是人間煙火不自知

“你就是個不值錢的賤貨!……”小巷對面的居民樓裏衆多嘈雜的聲響裏,突然傳出無比清晰的這麼一句叫罵。

冉後寫字的手頓了一下,單薄的紙面刺啦一聲,留下深深的筆印。像被針紮在了心裏,傳來清楚的痛覺。

怎麼會有父親這樣罵自己的女兒?

如果自己聽到的都這樣的刺耳,那她呢。冉後眉頭緊蹙着,目光從二樓的窗戶望向巷子對面的白色磚牆,一扇窗戶透着明黃的光芒,沒有人影。

此刻,對門裏的夏子正在收拾地上被夏河打翻的一灘飯菜,混着污水的飯菜氣味變得難聞,泄洪一樣往肺裏躥。她壓抑着快要從身軀裏把自己撕裂的情緒,默不作聲地快速清掃完畢,倒進牆角的垃圾桶裏。

“是啊,要是值錢就可以把我賣了喝酒了。”夏子放好掃帚,頭也不擡地頂了回去。她本來就是性格強硬的人,這得益於夏河從小到大的辱罵,練就了她處之泰然的冷靜。

夏河喝得醉醺醺的,晚餐再度以一片狼藉收場。看到夏子面不改色,怒氣再度衝上腦門,隨手抄起桌上的酒杯向夏子扔了過去。

“啪嚓!”

杯子砸在夏子身後的牆上,酒水四灑,濺了一身。

夏子收拾好地上的殘渣,提着垃圾袋推開門,一擡頭就看到飄着薄霧的天空,一輪明月,清冷的月光照在灰白色石板上,映出她單薄的影子。

月亮底下是對巷二樓然後的玻璃窗,透過窗戶後的簾幕,能看到冉後窗前正在安靜寫作業的身影。

他一定也聽到了吧。沒關係,應該都習以爲常了。

巷子裏颳着早春的夜風,夏子被酒打溼的衣衫透涼,散發着濃郁的酒氣。她提着垃圾向巷口的垃圾桶走去。

她沒有注意到的是,被風吹起的簾幕罅隙裏,冉後的目光一直追隨着她,他棱角分明的臉上神色闃然,如同月光。

這樣在對面上演着的鬧劇已經持續很多年了。冉後比夏子的年紀稍微大一點,就是這一點的差別,讓冉後記憶裏一直有一個場景,就是夏子的母親把嚎啕大哭的夏子遞到夏河的懷裏,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到巷口,上了一輛一個男人開着的車。

鬧劇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原本體面乾淨的夏河,開始每日酗酒,對夏子非打即罵,也因此弄丟了市政府裏的體面工作。

一晃,已經十年了。

在同一條巷子裏的鄰居眼中,冉後就是被時刻掛在嘴上的別人家的小孩,才15歲就已經快一米八的身高,從小學開始,學校的成績榜單上,前幾名就永遠有他的名字。鄰居都催促着讓自己家孩子多和他學習,父母也對他寵愛有加,在小巷子裏,做律師的冉父已經是很了不起的存在,因此冉後的生活從小就十分豐裕。甚至在學校裏,年紀尚小的同學們也在傳說,美貌程度最接近校花的漱目也暗戀着他。

而夏子就是大家都避之不及的存在。哪怕是小時候聽到她被夏河打罵而嚎啕大哭,整條巷子都聽到她的慘叫,也沒人願意去敲門阻止。因爲誰也不想招惹上一個醉鬼。

夏子稍有了一點年紀,便成了離經叛道的典型。在學校里拉幫結派、跟人約架,翹課更是家常便飯。

離她遠遠的。巷子裏的父母都這樣教育自己家的孩子,生怕被她帶壞了。因此,這條巷子裏的孩子,沒有跟夏子合得來的。

冉後也不例外。從小到大,直線距離不過十多米的兩個人,卻始終沒有什麼交集。

這樣的兩個人,似乎並沒有什麼機會來往。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了很多年,眼看着初中就要結束了。冉父在冉後初二那年升了職,正計劃着在冉後升高中的時候帶着他離開這裏,去環境更好的地方。

雖然就在同一所學校裏上學,但冉後習慣早起,提前到學校裏安排當天的值日。清晨推開門時,看到對面夏子家的門緊閉着,想起昨晚的驚濤駭浪,不由的在心裏擔憂起來。

“哎呀,怎麼又穿那麼單薄就出門了。”李湘還繫着圍裙,從屋裏追出來,把一件外套向冉後的T恤上披去。

“不冷啦媽!”雖然有些煩躁,但還是乖乖把斜挎包摘下來,把手伸進外套袖子裏,李湘露出那種冉後只在電視劇裏看過的欣慰表情來。明明才三十多歲,哪修煉來的這麼語重心長。冉後在心裏嘀咕着。

對巷的門突然被推開來,揹着書包的夏子一擡頭便看到了這和和睦睦的一幕,一個四目相對的時刻。她沒有打招呼,拎了一下書包的帶子,帶上門徑直走了。

冉後看着她消失在巷子口,清晨的薄霧很快模糊了他的視線。似乎想起了什麼,他丟下不明所以的李湘快步向外面追出去。

“哎,你照顧好自己啊……”李湘的聲音還在巷子裏迴盪。

在大街上的公交站牌,冉後終於追上了夏子,她手裏提着一杯豆漿,眼神孤傲地看着馬路對面,聽到冉後急促的腳步聲也沒有回頭來看。

“那個,夏子。”

“嗯?”夏子別過頭,像一隻野貓一樣,用一種生人勿近的表情看着冉後。身材高大的冉後竟莫名有點膽怯起來,他小心地靠過去。

“今天下午學校組織的春遊,我們班要去科技館,你們呢?”

“春遊?”還有這檔子事。夏子皺起了眉。“我不知道,大概也是去哪個無聊的地方吧。”

“那……你要去的吧?”冉後有些試探地問。

“嗯,會……關你什麼事啊。”夏子看着公交來的方向,漫不經心地回答着,又突然目光凌厲地看了冉後一眼。冉後只好把目光放到別的地方去,卻突然瞥到她提着豆漿的手,袖子挽起的地方露出一小截鮮豔的紅色傷疤。

車來了。冉後還沒來得及回答,就看着夏子跳上了公交。

習慣使然的撒謊。這根本不是去學校的車。冉後看着公交擠進車流裏,踮起腳尖試圖看到夏子的背影。

夏子靠在車窗上,目光掃視着窗外的行人。她當然不會去那個無聊的春遊,也並沒有人期待與她同行。此刻,她正要去“赴約”。前幾天發生了一起驚動好幾個學校的學生打架事件,其中被打得最慘的,就是夏子的一個“朋友”,對方是鄰校的女生,本以爲只是簡單的摩擦,沒想到卻叫來了學校外的混混,幾個人把夏子同校的那個人打進了醫院,還一度驚動了警察。

她提前跟對方約定了地點,今天,她就是要去解決這件事情。

冉後幹嘛突然問我要不要去春遊呢。夏子想着,他也一定聽說了這件事。可是,和他又有什麼關係?


夏子早該想到對方的女生該有多卑鄙。本來約好的幾個女生來解決這件事情,但出現在公園裏的,又是幾個校外的混混男生。

這些人……真的是。夏子憤懣地挽起手上的袖子,露出傷疤來,彷彿隱匿的殺手露出本尊,正當她準備大幹一場的時候,同行的三個女生卻退縮了。

“夏子,要不這次就算了吧,他們是男生,我們……”

“哎喲,小女生怕了?”對面的幾個人走過來,是明顯比她們更年長的,十六七歲的幾個男生,穿着頗不合身的襯衣,留着五顏六色的頭髮。

“怕什麼怕,有膽子就過來!”夏子一聲喝道,但聲音有些式微,卻像是在爲自己助威。

正當幾個人圍上來的時候,夏子感覺身後突然跑上來一個高大的身影。以爲被圍攻的夏子慌忙轉身,卻看到一隻揮起來的拳頭迎面砸來,然後,拳頭從她耳邊擦過,打到了對面的男生身上。

這一拳把那個男生打到在地上滾了一圈半才停下來。冉後緩慢地從地上站起來,身軀筆直地擋在夏子面前。

“想幹嗎?”他看着還站着的兩個男生,聲音異常冷靜,好像久經沙場的大俠,對這些場面已經見怪不怪了。

幾個男生沒有再動手。在高出他們一頭,還有因爲經常鍛鍊而隆起肱二頭肌的冉後面前,他們也沒有了一試的底氣,倒黴認栽似地攙扶起地上的男生,悻悻而去。

“過癮吧?”夏子看着人走後還還一動不動的冉後,一臉有趣的表情問道。

“啊呀,痛!”冉後擡起剛剛揮拳的右手飛快抖動起來,面目猙獰地叫着,“打架到底有什麼好玩的啊。”他埋怨似的看一眼夏子。

夏子突然抓住他的晃動的手,從牛仔褲的口袋裏拿出一張創可貼,可能是打到了對方的牙齒上,冉後的指關節滲出了血跡。夏子把創可貼貼到冉後的手上,沒有立即鬆開他的手。

“謝謝。”她忽然低下頭,小聲說道。

“你說啥?”冉後低下頭,側耳來聽。夏子用力甩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幾個女生看着冉後,一臉的星星眼。

“別告訴我爸媽!……我也不會告訴別人的!”冉後在後面吼道。


事後很久夏子才突然想起來,春遊那天冉後要去的科技館,根本不在那個公園附近,甚至,和公園根本天各一方。

這也就是說,冉後那天也翹課了。但夏子心照不宣地沒有對誰提起,只是那天回去以後,整條巷子都在李湘的驚呼中知道了冉後因爲春遊時不小心摔傷了手指。

冉後也當做沒有發生事情一樣,每天早早地往學校趕。雖然跟夏子住在同一個小區,但坐同一輛公交去學校這樣的經歷,在記憶裏卻是渺渺無幾。

早晨,夏子拉開門,突然看到站在對面的冉後。他乾淨的白襯衣在晨光裏似乎散發着光芒一般,少年還沒長鬚的下巴光滑鋒利,他已經漸漸長出了好看的輪廓。

夏子下意識地拉下左手上的袖子,那裏有前兩天新添的傷疤。

難得的,兩個人並肩走出空無一人的巷子。街上賣早點的鋪子已經開了門,冉後快步走上去,買了兩份早點。

“吶,我知道你喜歡喝這家的豆漿。”他把其中一份有豆漿的早點遞到夏子手裏。

“你不喝豆漿嗎?”記憶裏似乎從沒有見到他喝過豆漿,哪怕是喫乾巴巴的肉包子和雞蛋的時候。

“啊……對,我不喜歡喝豆漿。”冉後咧嘴一笑,連眼眉裏也全是笑意。

兩個人走到公交站牌下面,等待那輛送他們去學校的車來。

“夏子,以後別打架了行不行?”冉後喫着包子,漫不經心地問。

“嗯?爲什麼。”夏子一愣,看一眼冉後,發現他並沒有看向自己這一邊,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路上的車流。

“因爲打架不好玩啊。那天我試了一下,怪疼的。”

“別了吧,你那也叫打架……可是不打架我也找不到什麼玩的了。”夏子把豆漿拿在手裏,也看着車流。

“我教你學習吧,幫你補課。”

“什麼?”好像聽到天方夜譚一樣,夏子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補課啊。你現在這個成績不行的,考不上高中就麻煩啦。”冉後像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一般。“就找點事情做嘛。”說着,他目光誠摯地看着夏子,等待她的回答。

可是,那又跟你有什麼關係呢。夏子沒有說出口來,只是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明明夏河都安排好了要去衛校讀書了,他在這裏亂給什麼希望呢。

沒想到的是,冉後真的非常用心地在課餘準備了詳細的題解資料,很多親手寫上去的批註,在放學回來後放在夏子家門口的窗臺上,像傳遞密令的間諜一下輕輕敲一下窗戶玻璃,然後轉身消失在自家的門裏。

夏子看着資料就能明顯感覺到他把自己當做一個小學生在輔導。但她也是非常聰明的人,不認真學習完全是因爲她從來不把它當回事,當她真正用功起來,也是能很快喫透那些複雜的題型。

於是,在收拾完夏河的爛攤子以後,夏子關上房間門,戴上耳機,認真地學習冉後給她的資料直到深夜,任由夏河在門外喋喋不休地謾罵。很快的,初中三年的知識,在她的不懈努力下,用了幾個月時間就全部追趕上來。

往往到了深夜,她透過窗戶還能看到對面冉後的房間,燈火通明,只是隔着簾幕,看不到冉後的身影。久而久之她就發現,冉後總是在她熄滅了燈之後不久,也就熄滅了房間裏的燈。


轉眼間,初三這一年就已經結束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夏子換下了方便挽起袖子的襯衣和緊繃的牛仔褲,乖乖穿上了校服,在老師同學眼裏她就像變了一個人,也開始會和同班的女生討論新播的戀愛劇。而那些“朋友”和校外的混混,也因爲冉後時常跟隨在她身邊,皺着眉用一種仇視的目光盯着他們,逐漸疏遠了她。

夏子倒一點也沒有懷念。只是轉眼中考,冉後肯定會考到市裏最好的中學去,甚至可能保送到省級的示範中學。而她的成績,在大半年的衝刺後,也才堪堪過了市裏二中的線。

那之後呢,會怎麼樣。夏子沒有空多想,是時候結束了吧,她想,自己作爲拖油瓶待在冉後身邊的日子,應該結束了。

奇怪的是,早就聽說要搬走的冉後一家,中考過後的暑假都過半的時候,還沒有搬家的動靜。冉後也幾乎沒有出門,整日都待在家裏,似乎在琢磨什麼似的。夏子見到他的時間很少,每次見到,冉後都只是咧開嘴用象徵性的笑容面向她,再擺擺手,像是告別一樣一句話不說就走掉了。

再之後,毫無意外的,夏子的分數線過了市二中。關於升學的事情她沒有告訴冉後,一想到以後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就覺得那就乾脆不要再聯繫了吧。

但出人意料的是,突然聽到了冉後中考失利的消息。整個巷子的閒談都圍繞着這件事情,似乎冉後跟大家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夏子好幾次在門口碰到冉後,他還是像沒事人一樣衝她笑笑,匆匆忙忙似的走進屋裏。好幾次夏子欲言又止,但都憋回了心裏。

畢竟是冉後,再差,又能差到哪去呢,她想着,該不會……?

不知道該說是出乎意料還是意料之中,冉後出現在夏子的班級裏。更意外的是,初中就能得到市級物理競賽獎的冉後,在高中竟然選擇了文科。

在班級裏看着冉後一會兒搬桌椅一會兒給同學們發新書的冉後,夏子啞口無言地站立了許久,隔着一整個教室注視着他,越過人羣,她覺得越來越看不懂這個大男孩了。

“呀,出落成大姑娘啦。”冉後忙完後,像終於發現了夏子一樣,走到她面前,一屁股坐在旁邊無人的課桌上,上下打量着她。

是有改頭換面的想法的。夏子穿着一件淡藍色的百褶長裙,裙襬輕飄飄的像一朵淡藍的雲,貼合的收腰完美地展示出她柔美的身線,和當日穿着緊身衣物,挽起袖子隨時準備揮起拳頭的夏子已經判若兩人。

“你到底,在幹嘛啊。”夏子憋了許久,終於吐出這句話。她的目光中有淡淡的慍色,對着冉後的表情是質問的神色。

“失利了唄,不都知道了嘛。”冉後大咧地一笑。“倒是你,很了不起,居然能考到這裏來跟我做同學!”他豎起大拇指,表情十分嚴肅地說。

“你才了不起。”夏子一巴掌打在他的手指上,而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正值新生開學,學校裏嘈雜不堪,到處都是拉着行李箱的人,提着大包小包來來回回。夏子想找到一個無人的角落靜處一下,卻怎麼也找不到合適的地方。

“夏子同學。”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呼喚。夏子回過頭,看到現在白色大理石樽校門口的一個女生。長髮飄然,身材高挑,動作收斂,明明也就十六七歲的相貌,卻別有一番成熟女性的氣質。

“你是……漱目?”初中學校裏被大家公認的校花,雖然沒有這樣直接面對面說過話,但品學兼優的漱目,無論是在學校的集會上代表學生髮言,還是偶然間路過,聽到女生對她指指點點,都已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嗯啊,沒想到你認識我。有空聊一下嗎?”

“我嗎?好啊,我正想找個地方清淨一下。”夏子大方地應下來,隨即就帶着漱目往學校附近的商業街走去。

兩人在卡座裏剛坐下,還沒來得及寒暄兩句,漱目就單刀直入地開場了。

“你也知道,在初中學校裏,很多人都在傳言我喜歡冉後同學……”

“唔……是聽到過。”夏子點點頭。

“我要澄清一下。那不是謠言。”

“誒?”夏子一愣,瞬間明白了其間原委,和猜想的一樣,漱目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哦。”她淡淡地迴應道。

“你難道沒有什麼想說的嘛?”漱目顯得有些着急,雙手疊放在桌子上,神色焦灼。

“還是有一點的。”

“你說。”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


漱目對夏子的態度很明確,明確到夏子感覺她就是來興師問罪的。

“原本我計劃的是,這幾年大家都會忙於學業,我知道冉後的理想就是考上加州大學,現在,那也是我的理想。等這幾年過去了,我會向冉後證明,我纔是最適合他的那個人。”

你不用證明啊,你現在就是。夏子怕點了漱目的炮,沒敢開口說話,只在心裏嘀咕。

“我希望你不要耽誤了冉後,憑他的能力,即使是在這個高中,也能考到很好的大學去。你可能不知道,這所學校因爲冉後願意來就讀,給他免了三年的學費,還付了五萬塊擇校費。但是他沒有收那筆錢。”

“……如果不是爲了錢,我還能想到的來這所學校的理由,就只有你了。”

“爲了我?不不不,你別誤會,他單純就是考試失利了而已,我們沒有商量過要一起來這裏。”夏子覺得局勢已經有些控制不住了,莫名其妙背了一個拆散一段天作之合的黑鍋。

“失利?你真的相信這個理由嗎?”漱目的語氣已經有了責難的意味。

不信。夏子又在心裏嘀咕。

“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我託人去教育局查他的試卷,他物理那一科交了白卷!”

夏子的腦子像突然被雷劈了,轟得炸開來。她突然覺得自己變成了千古罪人。

漱目來過之後,夏子似乎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冉後了。他是喜歡我嗎。她這樣大膽猜測。可冉後看着她的目光清澈無比,實在無法讓人聯想到那一層關係。她變得只敢遠遠地觀望他,不敢再去承接他的微笑。君是人間煙火不自知,我在世俗仰望應如是。夏子無端想起書裏的一句話。

體育課,夏子坐在籃球場的看臺上,遠遠看着穿着24號球衣的冉後揮汗如雨,他已經有了過一米八的身高,抱着球像抱着傳家寶一樣左右騰挪,站在遠遠的三分線外一個精準命中。像是早就知道夏子坐在那裏一樣,一轉身,舉起左手衝着她比了一個誇張的“哦也”的姿勢。

無論是在教室還是操場上,夏子都儘量避免和冉後接近,連簡單的對視也能避則避。這一霎她感覺被命中的不是籃筐,而是她的心。電擊似的強烈震動。

中場休息的時候,冉後拿着兩瓶水走到看臺上來,在夏子身邊坐下。

“哪有這樣的,打球的給看球的買水。”他嘟囔着大口大口灌着。“最近這是怎麼了,魂不守舍的?”他看着夏子,一臉困惑。

“我……我最近喜歡上了一個人。”

“我去,好事呀!”冉後一拍大腿,差點跳了起來。隨即他又鎮定下來,舉手托腮,“但是現在可不能談戀愛啊,得考上大學再說。”

“你就不想知道是誰嗎?”

“誰呀?”

“在那。”夏子舉起左手,指向球場的另一邊。另一個班級的同學正在做運動前的熱身,冉後順着夏子的指看過去,一個男生正含着口哨吹節拍。

“秋明呀!他球可打得老好了。改明兒就介紹你們先認識一下。”冉後眯着眼瞧了半天,待看清楚以後,又一個激靈跳了起來。

夏子坐在塑膠的觀衆席上一動不動,看着身前的冉後,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她知道他很高興,是那種由衷的高興。

真是的,一驚一乍。她長嘆了口氣。但是不知爲何,心裏又陡然徒增了一陣落寞。


高中生活過得飛快。夏子已經徹底擺脫了初中時候的樣子,偶然遇見老同學,已經認不出她的樣子來。

而冉後,如果不是他已經冒出來的鬍鬚提醒,夏子會以爲還在初中時候,常年在成績榜上霸着,每天早到教室安排一天的值日,其餘時間都在沒心沒肺地打着球。晚上回到家,還是會把一本厚厚的手抄筆記放在她的窗臺上。

期間漱目來過兩次,和冉後在學校裏閒談,冉後總是會帶着夏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宛如在校友會上遇到的老同學。而漱目也因爲秋明的出現,對夏子的戒心稍有鬆懈。

認識秋明是順其自然的事情,冉後在打完球以後約秋明到食堂,正遇到獨自一人喫飯的夏子,兩個人一屁股坐下來扯閒,什麼哪個球星最近又破了單場記錄啦,哪個球星又要退役啦,夏子坐着喫飯,像不認識他們一樣。直到快喫完的時候,冉後像突然發現了這麼個人一樣,拍拍夏子的肩膀,說這是我兄弟,夏子。她喜歡你。

一瞬間夏子和秋明的臉紅得像一對燈籠一樣。

至於秋明是怎麼喜歡上夏子的,估計原因也很簡單,儘管已經盡力隱藏,但夏子始終還是很特別的女孩。跟別的女生不一樣的是,她不迷戀粉紅色的泡泡屋,也對女孩子們偷偷塗在嘴脣上的各色脣彩興致缺缺。儘管打扮起來也很有了幾分姿色,但遇到不平之事還是會擼起袖子揮起拳頭來,絲毫不顧及自己穿着的是百褶裙,而不是緊身褲。

但兩個人並沒來得及發生什麼。儘管夏子對秋明已經有了一種說不上的情感,但始終覺得,兩個人之間隔着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屏障。就這樣一直到了高中快要結束的季節,夏初的蟬鳴奏響了又一曲驪歌,秋明也始終沒有向夏子表白。

秋明是個敏感的人,這和他從小就受到很嚴苛的教育分不開,父親早早離世,母親對他寄予極高的厚望,但過於重的擔子壓在少年肩頭,反而壓得喘不過氣來。原本從小就成績優異的秋明,中考時卻因爲緊張和市重點高中失之交臂。

有類似的過往,大概是夏子感覺到秋明身上熟悉氣味的重要原因,像迷途的小獸,嗅着同類的氣息找到溫暖的巢穴。

臨近高考的一天,天色昏暗,秋明獨自一人在球場上打着球,夏子遠遠地坐着。原本是秋明約她來球場,兩個人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直到秋明快要精疲力竭的時候,才抱着球走到夏子面前。

“我大學要去北方了。”他有氣無力地說道。

“好。”這是來商量,還是來通知?

“我媽媽,希望我考上北方的一所重點大學。”

“嗯,我知道了。你一定可以的。”夏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說完這些,就不再出聲。

“夏子,你身邊已經有最好的人在照顧你了。我不能再參與進來。我還沒有那麼好,還要再繼續努力纔行。”他說這話的時候像一個受委屈的孩子,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的水珠從他眉清目秀的臉頰流淌下來。

秋明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了球場,也許是在說完那些話以後。他也許再也不想見到我了吧。夏子想着,我爲什麼沒有挽留他呢?她說不上來,明明,明明我也喜歡他啊,爲什麼不告訴他,可以跟他一起走呢。

醞釀已久的天空終於下起雨來。夏子在雨中坐着,用一種防禦的姿態緊緊抱着自己的膝蓋,像小時候被人欺負,捱揍時一樣承受着雨滴的轟擊。

冉後是在教學樓裏看到操場上小小的紅點,當他意識到那是什麼的時候,就徑直衝向了操場。

冉後跑到夏子面前,蹲下身看着她的面孔,溼漉漉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他伸出手去觸碰她,卻被一把推開好遠。

“你走開啊!”她確乎是在哭的,嘴已經合不上的嚎啕大哭。“你到底想怎樣啊冉後,你明明知道,我配不上你,幹嘛還要一直纏着我,你能不能離我遠一點?你在這裏,我永遠都沒法愛上別人,但是,我又不能愛你,我不能愛你……”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冉後沒有再靠近她,“那我就離你遠一點,你別哭了,好嗎。”冉後幾近哭腔的聲音讓夏子擡起了頭來。

一瞬間她發現高高大大的冉後,身軀突然變得萎靡了,平日色澤明豔的雙脣顏色盡失,彷彿被雨水洗刷掉了顏色。他像是被抽走了力氣一樣站着,彷彿隨時都會倒下去。

這還是冉後嗎?

一定是相處得太久太熟悉,纔沒有發現這點滴的變化。纔沒有注意到他也是受害者。

那之後,冉後果然沒有再和夏子來往,哪怕是在一個班裏學習,一條巷子裏生活,也往往是視而不見。


轉眼高考。人如風后過江雲,四下飄散。

夏子考上了一所南方的藝術學院,這是她發掘自身特點後得出的結果。性格獨特的人,也許能成爲不錯的藝術家。她這樣跟別人說。其實心裏很清楚,僅僅是因爲,小時候冉後就很喜歡過年時她做的剪紙,那是她唯一受歡迎的時刻,家家戶戶都把她做的剪紙貼在門楣上。那是她爲數不多的榮耀。

從高中畢業後,再到去學校報到前,夏子都沒有見過冉後一家,想好好告個別,卻只等來了搬家公司的人。

也是應該的吧,從初中畢業就該搬走的,卻遲遲地拖到了現在。

從鄰居口中得知,冉後沒有在國內讀書,而是舉家搬去了國外的某個地方,想必是終於考上了心儀的大學,這次沒有被誰耽擱。

夏子安靜地過着她的大學生活,練習基本功、備考,日子倒也充實自在。進入大學後不久,秋明從北方南下,到學校裏找到她。這次沒有絲毫猶豫的拿出了一枚戒指,向她表白。

儘管突如其來,但沒有絲毫顧慮的,夏子欣然接受了下來,任由他將銀色的戒指套上自己的無名指。

她沒有問秋明爲什麼,因爲她已經知道,很多事情沒有爲什麼,只有心甘情願。

大學生活依然平凡如昨,除了多了和秋明的電話粥,和偶爾想起巷子裏對門空落落的宅子時的一絲失落,夏子幾乎已經完成了自己的蛻變,開始爲接下來的人生做打算。

在大學即將畢業的時候,夏子再度遇到了漱目。準確地說,漱目不遠萬里從加州回來見她一面。

“有些事情,雖然我答應了要保密,但我覺得你應該知道。”同樣的咖啡館裏,兩個人再度對坐,卻沒有了當年的青澀和急迫,只淡然地喝着冒着熱氣的咖啡。

“你知道,我快要從加州大學畢業了。”漱目喝完一口咖啡,深吸了一口氣。

“嗯,知道的。”

“冉後沒有去那裏。”

“……什麼?”夏子一怔,那不是他的夢想嗎。

“我是說,冉後沒有去加州大學讀書,雖然他考上了……”

如同整個世界顛倒的感覺,夏子感到天旋地轉,12級地震也未必有這樣強大的破壞力。

原來冉後並不是去國外讀書去了,他是去治病去了……

原來冉後從小就身患絕症,這也是爲什麼李湘總是擔心他着涼受凍,總是對他無微不至……

原來這就是他不喝豆漿的原因……

那麼這麼多年陪伴在她身邊,就是爲了能最後讓她收穫到一絲溫暖嗎……

“冉後走之前,還去找過秋明。就是你現在的男友。我想他對秋明說了什麼,你應該知道了。”漱目最後對夏子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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