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竹編話筒



我記得在鋪了九路石板的院壩裏,一隻剛開了個頭的竹編話筒,懶洋洋地躺在那兒。而它的近處,另一隻已經完了工的竹編話筒,正鄙夷不屑地望着我,彷彿是衝我有頭無尾的懶惰行爲來的。再稍遠處,是竹子擺弄的各種姿勢,如鋸短了的竹節兒、破開來弄成了薄厚不勻的竹板兒,以及刀在它們身上摩擦下來的竹屑……這些廢料,正耐心地等着主人來清理,然後倒到看不見的地方去。

雖然我那時只有幾歲的光景,一方面是受父親的影響,另一方面也是被好奇心慫恿了,對編話筒這種新鮮事兒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很少停下腳步的父親,在屋內屋外都是個大忙人。屋外,他要代表我們全家去隊裏掙工分,只有掙多多益善的工分,才能養活我們全家八口人。生產隊出工不出力可不行,所以他每天晚上回家就像才從戰場上拼殺下來的傷兵那樣,只想安靜地坐在那兒,話都不想與我們多說;屋內,我們五個不諳世事的娃娃、外加一個年邁的婆婆(奶奶),母親常年疾病纏身,他這個頂樑柱還要操心一家人的生計,再說自留地裏的重活兒,也還在那兒等着它呢。

好面子的生產隊長,早就安排了每家每戶至少要準備一個竹編話筒,說是要像對面那匹山上的人家那樣,每天用話筒宣傳最高指示。由於沒有人能給父親當個幫手,編話筒的事,我們家肯定是拖了全隊的後腿。好在生產隊長還沒有騰出手來去一家一戶檢查,否則一旦查到了,後果將不堪設想。

從砍竹子、劃成篾條、晾乾,到把一個話筒編好,還是耗去了父親幾個晚上的零星時間。我站在旁邊看得起勁,每一個環節都不曾漏掉。也並不是我心靈手巧的原因,我把那過程銘記於心,在父親編第二個話筒的時候,我在觀摩學習第一個的基礎上,居然也像模像樣地編了起來。只是在耐心耗完之後,沒辦法繼續下去了。

但有一點,這不怪我,是我人太小,沒多少力氣,完全沒辦法在老竹子的竹節那兒,把篾板均勻地破成條,而這是在編話筒之前要首先完成的步驟。是父親幫我解決了這個難題的。

※        ※

我之所以要不務正業去學編這個話筒,真正的誘因,還是緣於老師黑板上畫的那幅畫。

全班四十多人圍坐在教室裏,算得上是個萬金油的張老師,不但包乾了要教我們語文算術這種主課,還要把唱歌畫畫這樣的副課也一併帶上。上主課的時候最多,一星期大概會“漏”那麼一兩節課的時間,來給我們調換口味。

每次上美術課了,我們沒有一個不心花怒放的。

也就是在那節課上,老師把話筒畫在了黑板上,要我們照葫蘆畫瓢的學着畫。因此,我對話筒的好奇一發不可收拾了。尤其在他給我們講起了“時下”最革命的話筒的故事後,讓我強烈地產生了自己一定也要有一個話筒的想法。

老師不是常常教導我們要自力更生嗎?那我就自個兒做一個話筒好了。

但我很快就發現了,自己完全高估了自己的實力,光看是無法體會到啥叫眼高手低的。雖然父親也在竹節那兒已經幫我規劃好了“路線”,我只要照此“走”下去,就應該有收穫了。可問題是我剛一動手,快如刀樣的篾條,在我細皮嫩肉的手上留下了鮮紅的印記。父親仍只顧忙他手上的活兒,我只好睹氣地裝着什麼也沒發生。在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我終於發了聲。爹,我手整着了。

父親朝我這兒斜了一眼,可能是這一眼,讓他發現了問題並不那麼嚴重吧,他說,用你自己的尿淋一下就好了。

我舉着帶血的手站在他旁邊,他正在給兩個一模一樣的編好的話筒糊報紙,我試圖幫他往報紙上抹漿糊,想以此換來他幫我編個話筒的機會。由於他在之前就已告訴我說過,家裏只需有一個話筒,就算完成了生產隊長佈置的光榮任務。如能把那多出來的一個給我,就再好不過了。管它是大人用的,或者小孩用的,只要是把我這小小的虛榮心滿足了就行。

因爲,自從老師在黑板上畫了個“話筒” 後,我們班裏就陸續有好幾個小朋友帶上了小話筒上學,他們那自得其樂的樣子真讓人羨慕。即便我帶的話筒是大人用的,但有一個總比那些還沒有的要好吧?!

不料父親卻說,一個是我們自己用的,另一個拿給孫家嬸她們。她們一定不能沒有話筒,不然又要挨批鬥了。

一說要給孫家嬸她們家,我無話可說。她們是我們隊裏有事無事鬥得最狠的地主,張表叔就是在燃得最旺的火堆旁,被活活給鬥死的。

看來,我自己的小話筒非自己動手不可了。我又一次在心裏盤算着。

暗暗地,我下定了決心。

※          ※

我們生產隊處在山的頂部,與對面那匹山形成了“對峙”的局面。連接兩山的,是山腳下的那條小溪,它是東河的一條小溪流。我去那溪溝裏撈過浮萍草,乾涸的小溪已經衍變成了無數的、彼此不相連的小水塘,只有在暴雨到來的旺季,它們才彼此混爲一體。

但對面那山上有些什麼情況,我就無從知道了。

從對面那山上傳出的廣播的聲音,在我們這座山上也聽得很清楚。每次只要一廣播,我就尋找那聲音的方向,都一無所獲。

我相信,我們那血氣方剛、不願服輸的隊長,肯定更是想“挖出”在他看來是挑釁的聲音的;我肯定也相信,他還派其他人尋找過、只是都落得像我一樣找不着的結果。

私下,我猜想那廣播筒裏傳出的聲音,一定是個少年,父親有次也這樣說過,不然它不會顯得那麼稚嫩;我還猜想,他肯定是帶着某種指令來廣播的,不然他不會把時間選擇在中午煮飯時,而且酷熱嚴寒天天如此,父親也是這樣認爲的。

那時,沒有鐘錶,煮飯的時間也沒個準。婆婆只要一聽對面山上的廣播響了,就知道該燒火做飯了,便分秒不差地開始忙碌了。

它傳出來的內容,每次都是“最高指示”。而且用的話筒,就是像父親編的、我在心裏期盼的那種、用報紙糊了裏和外的筒。

一提起“最高指示”,我印象中,“抓革命、促生產”、“農業學大寨”、“要鬥私批修”、“階級鬥爭是個綱,綱舉才能目張”……用排筆寫的石灰字,在土牆上、大石頭上……到處都有,醒目可見。

好多年前的細節,我已經無法記清楚了,整個小學的學習階段,我是在我們大隊、那在今天看來怎麼也不像個學校的王家祠堂裏完成的。在學校開闊的周圍,聽到了它清楚的聲音,彷彿有種離它最近的感覺。有時在我們關了門的教室裏,也能隱約聽到。

聽到它時,心裏就想這下該放學回家喫午飯了。有時在放學的路上,我們還朝對面山上、說不清是什麼目的地張望。

※        ※

話筒對我的誘惑,並非只在對面山上,而且還在學校,還在……

我的小話筒,終於在父親忙裏偷閒的幫助下完成了。不過,那也爲我日後利用編話筒賣錢提供了契機。

在那個年代,擁有一個話筒與沒有一個話筒,是完全不一樣的兩種結果,話筒是用來宣傳革命道理的,倘若沒有它,肯定你思想形態有問題。

也就是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我把編話筒的技術學會了,有時還拿到小夥伴們中間去炫耀。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將來也肯定能靠混碗飯喫。但當我後來把自己精心編出的話筒拿去賣時,才知道這想法有多幼稚,它早就成了個過時的產物了。

今天看來,我們那個想走又紅又專道路的生產隊隊長,他提出的一家一戶必須至少要有一個話筒的要求,應該也是出於“忠”與“紅” 的考慮吧。他的覺悟之高,當時生產隊的那些人們不一定都能接受。大家之所以最後都那樣做了,也許就是抱着不想找話說、不想引火燒身的態度吧!

我腦袋裏還藏有這方面的記憶,只是那記憶太深刻了,纔沒有忘記。

等一家一戶把話筒做好後,有一天我跟隨父親到了開會的曬場上。冷風侵襲的夜晚裏,升騰的柴火映紅了人們一張張簡單的面龐。

社員同志們圍坐在火堆旁,一人一段地用自己手上的話筒,高聲宣讀學習 “老三篇”。

孫家嬸和她的七八歲大的女兒,站在火場外,生產隊長要她背誦“爲人民服務”,而她一個字也背不了,當時就招來了一頓棍棒與咒罵。

看到人們端端正正站起來、對着話筒發聲時,我忍不住想笑,幸虧父親及時推搡了我,才讓那笑沒發出聲來。

那晚,全隊社員同志們熱情洋溢的“演練”,反倒讓隊長開始擔心了。要是上級來人檢查政治學習情況,肯定是過不了關的,他這個隊長可就要倒黴了。

從那以後,我們隊裏就出現了一道奇觀。每當早上出工前,人們都能從話筒裏聽到宣讀“最高指示”的聲音。一家一天,採取輪班制。

按照他自己的說法,本來也想在中午那個時段,用我們這邊話筒的聲音震住山那邊話筒的聲音,只怪大家不給力,只好把這時間選在了早上對方還沒發出聲音之前。

※          ※

突然有一天中午,由於婆婆一直沒聽到對面山上有廣播的聲音,她也就一直沒有準備煮午飯,當看到父母親收工回來,她還自我解嘲地說,怪了,今天沒廣播。

那天下午,父母吃了趕製出來的午飯去出工,發現大家都遲到了。才知道它的影響是廣泛的。

不過,就在大家都納悶之時,生產隊長卻發了慈悲,不扣大家遲到的工分。他的那股高興勁兒實在難以言表。

在他心裏,那一定是我們這邊山上話筒的聲音,終於把對面給壓住了。

到底是什麼原因,對面山上的廣播從那天起,就一直沒再發聲了。不知對面的人們習不習慣,反正我們這邊的人們開始是很不習慣的。

但當我們這邊的話筒,也不再向對面山上的人們傳遞信息時,我們大家也終於習慣了這種沉默。

不過,我們這邊廣播不發聲的原因,我們誰都清楚,隊長那有點左的做法,隨着他的下臺而停止了。

那對面山上,也是這樣的嗎?它可是帶給我們好處了啊,怎麼也停止了呢?

(原創文章,不得侵權。轉載請邀約;圖片源自網絡,感謝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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