條帶


在我們村裏,海帶還有個叫條帶的別名。我估計,要是我們那土生土長的村裏,出一個叫“海帶”的人,一是大夥可能因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東西,會顯出一臉的愕然。二是即便知道叫什麼東西了,也會立即有人叫他“洋盤”,會說得他很快就不好意思起來。

這可不是瞎說的,事實就是如此。在大夥的心裏,這個神祕的外來品,離我們那十年九旱的高山上,簡直有着遙不可及的距離。沒人見過它在水中生長的樣子,通過千里跋涉的運輸後,我們見到的只是它捆成把的乾屍模樣。

但村裏的人是喜歡它的,家家戶戶卻不可能有儲存。我本人小時候想喫它的程度,都完全可以用“流口水”來形容了。

奶奶嫌棄它的腥氣與“喫不動”,把她自己的那份拿出來讓我們“多喫些”。它每次被撈到大碗裏,還是硬頭叮邦的,不等轉身,就被幾個娃兒的我們硬是給搶光了,大人們只得幹瞪着眼。

這裏說到的“每次”,肯定不是個確數,上次喫條帶的時間與下次喫條帶的時間,是可以用年來計算的。

請原諒,我只有依然用條帶來稱呼它,心中才會有一種被自個兒認可的代入感。

  

與村裏其他小孩一樣,我對年的概念印象很深刻,覺得有個年過就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事了。

想啊,只有過年,才能喫到好東西。那些好東西,是從三百六十五天裏積攢下來的,可謂來之不易。平時肚子哪怕是餓得呱呱叫,父母親都會堅定地把它們留着,專等大年三十的中午,才一股腦兒地擺上來;只有過年,才能穿上嶄新的衣服。那些刻意帶了點棉布味兒的衣服,是用桐子賣的錢扯布回來縫製的。當衣服做好了時,正好趕上冬天嚴寒逼近,渴望穿它的心情,只在夜裏無人時,於微弱的燈光下,才放縱地感受它一回。要是平時早穿過了,過年再穿就沒那個新鮮味兒了;只有過年,纔可以徹底放鬆身心地去玩耍。一年四季乾的那些死活兒,哪怕擺在了眼面前、堆得有人多高,也不必去管它了。過年不耍,留待何時?

當然,條帶也是這些“好東西”中的一種。只不過,我對它有諸如的嚼勁兒啦、海腥味兒啦什麼的……都有一種特殊的好感,是肉食所不能替代的。它是平時很難喫到的緊俏貨。

也就是在過年的前幾天,大人們在準備年貨時,纔會首先“想起”它並把它請回家來的。

聽奶奶講,我渣渣兒大小的時候,只對年飯裏的條帶感興趣,我把那黑乎乎的絲狀物,直往嘴裏塞,搞急了時還雙手上陣。大人們生怕我噎住了,怕我喫多了胃裏難受,企圖阻止我,最後我露出了似哭非哭的表情,因爲過年要討個高興的,他們便不再管我了。也怪,我的身體也還算爭氣,不但沒被噎着,也沒打過“重食嗝”。

後來的情況就完全是我自己的記憶了。在公社代銷點那裏,副食品專賣店裏,菸酒糖的香味兒吸引了一旁的我,父母親把稱好的條帶放進我背上的背蔸時,那只有幾兩的重量,讓我沒什麼感覺。真希望他們能多買些,哪怕要買好幾斤,我也背得起。可他們那隻買一頓喫的想法,我哪兒能改變得了呢?於是我只得像個聽話的孩子不多言不多語,他們買什麼我就背什麼。印象中,那地上堆的條帶潮溼不說,還有很多白色的渣渣往下掉。

通常在臘月二十八日那天,纔開始用冷水泡那剛買回來的條帶。二十九日則要去冬水田裏把第二天就要用的年貨淘洗乾淨。那裏面就有難洗的、有海腥味兒的條帶。只有用沾水的穀草,才能把它表面的一層膩皮洗掉。

大年三十的中午,墊在碗底下不多的條帶是最先被搶光的,只因大人們要求每個碟碟碗碗裏的東西不能喫光了,以示年年有餘,那每個碗碟的底下,才假模假樣的剩出些條帶的渣渣來。

  

以前,臨時買回的那些條帶,我們都是“臨時”把它喫光了,根本就沒有什麼剩餘。臨時買條帶時,好像就沒考慮平時還要喫條帶的事兒。

後來這情況逐漸有了些改變,大概是我們這些娃娃們都長大了些、喫口漸漸好起來了的緣故吧,接連幾個年過去之後,父母買回的條帶數量居然由“匹”變成了“把”。不,上面這個原因好像也不對,因爲我後來從大人們的嘴裏聽到了另外的說法,才由此相信是後一個原因“拯救了”我們好喫的嘴巴。


父親說,條帶裏面含腆,人吃了纔不容易得大脖子病。

那以後哪怕再沒錢,也要買些條帶回來給他們喫。“要是不喫它,等都得了病,又從哪兒去找錢來給他們醫治喲。”母親受到了啓發似的回說。

正像我們後來所看到的那樣,平常日子也有條帶買回來了。但屈指可數的喫條帶的時間,一定與家裏的大事或者節日有關,比如大人們的生日、端午節等。當然也不全是。母親學聰明瞭,在一年也喫不到一兩隻雞的情況下,她把海帶切成很細很短的絲,這樣似乎可以避免一筷子就挑走了很多的尷尬。她是要我們多喝湯,喝湯也能治大脖子病的。其實,沒糧食喫的雞本身也沒長多大,一家七八口人喫的條帶燉雞,很多時候只背了一個名聲。

喫條帶的事,我原以爲只是我們那個沒喫沒喝、貧窮得處處見底的家裏,才如此可憐兮兮的。其實也不是那麼回事。我到住在河邊的舅舅們那裏,見到的情況幾乎與我們家如出一轍。

凜冽的河風,圍着穿得單薄的身體周圍肆虐。

少見多怪的我,跟在表弟表妹的後面,前面帶隊的是舅母。聽說她要去河邊洗條帶,就想跟着去看看那條帶在寬敞的河水裏舒展身姿的樣子。等眼見爲實之後,心裏終於發了聲:那真是一種舒適的享受啊!

舅母洗的當兒,一片不大的條帶被波浪衝遠了,見她急忙去打撈,我們幾個看客也顧不得那麼多,齊刷刷下到冰冷的水裏,終於把它撈了起來,褲子卻溼得令我們發抖。那份高興的心情,豈是冷風冷水所能抑制得住的呢?

喫飯的時候,舅母故意往我碗裏挑了菜。我是客人,但她卻聰明地繞了個彎兒說,下午要不是你眼疾手快,條帶就沖走了。只是她挑到我碗裏的不是什麼雞肉,而是一大筷子條帶。大夥都喜歡喫條帶,似乎是件心照不宣的事情。

  

母親愛做給我們喫的一道湯菜,叫擦雞湯。至於爲什麼是這名兒,我以前一直都沒搞懂過。只因後來她在給我們講憶苦思甜的時候,說從前要想喫到一頓像樣的雞肉,是根本不太可能的……我這才忽然明白了她的用意。

她做的擦雞湯裏並沒有雞肉。油炸過的豆腐拖成片、山上撿來的菌子撕成條、買來的條帶切成團,再勾上芡,便是她湯菜裏的全部內容。我在別家喫到的擦雞湯裏,加的是大塊大塊的雞肉絲,只有我們家裏的擦雞湯,條帶成了替代品。

在我讀初中的時候,離我們家二三公里遠的祠堂開了個代銷點,那裏下放政策似的也賣起了小百貨、小付食之類的小東西。其他我都不感興趣,讓我念念不忘的是那裏賣的條帶。在去哪兒爲家裏買煤油、鹽巴時,每次都要把地上擺放的條帶好好的看幾眼,心裏就想,一定要攢足夠多的錢,把它買回去喫個夠。

終於有一天,我靠多年的勤工儉學、一分錢一分錢地積攢,去祠堂的代銷點上買了一大把的條帶回了家。

父母什麼也沒說,第二天早上就把家裏那隻唯一的母雞殺了。條帶燉雞端上桌的時候,我們都有些意外。那次我用碗喫條帶,幾個妹妹也喫得樂開了花。在我心裏,條帶就是比雞肉還香。

也就是從那時起,大人們知道了我們這些娃兒們都愛喫條帶,但最愛喫的還是非我莫屬。

妻子第一次來我們家,從父母那裏意外得知了我最愛喫的菜是條帶。結婚以後,她隔三差五就要做條帶喫,什麼條帶燉雞呀、涼拌條帶絲呀、條帶煳辣湯呀、擦雞湯呀……連按家鄉口味做的蒸酥肉、砣子肉的碗底,墊的也都是條帶。

只是,她一直都把海帶叫成了海帶,就像我把海帶叫成了條帶一樣,我們都不可能在中途去改這個口的。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