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隨筆|| 小喫貨

推薦編輯 :  花期


此喫貨,非彼喫貨,只因它起不了什麼大作用,我纔在前面綴上一句話。前者多指對那些好喫懶做之人的稱謂,後者則是我寫這篇文章所要表達的意思了。

我們出生的那個特殊時期,有兩點可能是以後所有的歲月都無法企及的高度。即:刻骨銘心的貧窮與家家戶戶娃娃一大堆。這也就直接導致了我們對喫的東西如飢似渴的嚮往之。大人們呢,則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變戲法兒似的讓我們的慾望得以滿足。

是的,那是個缺衣少食的年代,在我們那偏遠的農村,根本無法見到過多的商品。我們村裏的小代銷點,離鄉供銷社少說也有七八公里山路。那裏賣出的東西屈指可數,像食鹽、白糖、煤油、白酒這些大件都是散裝的,得自己事先拿個東西去裝;再就是像鉛筆、手帕、鉛筆刀、火柴、水果糖、壓扁了的柿餅糖等之類的小東西,當然也有賣的,只是隨時東缺西缺的斷貨。香菸最低的才幾分錢一包,一角多一包的香菸,是有身份的人才喫得起。

我們家我是老大,下面還有養母所生的四個小妹。我常常按父母的授意去代銷點買必需品。經他們覈算後,如有二三分錢的剩餘,他們就叫我買成水果糖。那些品種不多的商品,哪一樣大人們不知道價錢呢?那些價錢幾十年都沒變過,一點兒也騙不了他們。

二三分錢買回的水果糖,算是拿給我們喫的小喫貨,我們隨時都在暗地裏指望着有這些小喫貨到手,以解嘴饞與飢餓。

包水果糖的花紙兒,兩頭是麻花樣地擰在一起的,喫的時候先要擰開它,花紙兒上面粘的既有糖的香味兒,也有糖的甜味兒。我們常常在喫分得的那半顆糖的時候,還眼巴巴地望着父母親手上將要丟掉的花紙兒,當得手後還要弄到口裏去嚼個稀爛。

  

我們那饞貓樣的喫相,父母親多數時候是看在眼裏的。只是大多數時候,他們無能爲力。即便能小小的滿足一下,也實在滿足不了那麼多。我們家的土牆上,有燕子壘的窩,每當大燕子覓食歸來,小燕子們便齊刷刷的張開口、發出爭食的聲音,我們對那些小喫貨的盼望情狀,就與它們別無二致。

父親在外地教書,一週也難得回來一次。但只要他從學校回來,多數時候我們的希望都沒落過空。只不過他帶回家的喫食不是人手一份,人手一份那太費錢了。像買條河裏的魚,煮了大夥都可以喫;買斤豬肉,讓人人都能喫到油暈;買斤李子、桃子、杏子之類的喫貨兒,就更好哄騙我們的嘴頭了。

母親背公糧上街,或者去賣我們自留地裏種的東西時,如果我們也去參與其中了,那自不必說,像一角二分錢、二兩糧票的麪條,或者包子饅頭之類的飯,無論如何也要填個肚子的。對留在家裏的人,也要捎上一兩個小包子或饅頭,讓他們也儘可能地嚐嚐味道。

母親的孃家屋在鄒家溝,她常常回去見她年邁的父母,回來的時候都沒空過手。至今我還記得,那每次的喫貨中,有做好的熟食,如包皮子饃饃、包子、蒸饃、酥肉、用面炸出的螃蟹、果子等,也有生鮮的東西在背篼裏裝着,像李子呀、桃子呀、黃瓜呀等等,總之就沒讓我們失望過。

當然,我也記得要是舅舅舅媽、姑父姑母到我們家來,他們回去的時候,也會拿些我們家給的小喫貨作爲回贈的禮物,他們家,也有像我們家一樣有好喫的一堆娃娃等在那裏。

等我們長大了,在一起議論小時候喫到的那些小喫貨兒的時候,表姐表哥表妹表弟們都曾說過,大家喫到的喫貨就那些,彼此都一樣。

能不一樣嗎?你來我往地互相走動,在那個年代,生活本就是出奇的單調與乏味,有喫的就足夠了,有人很滿足地說。

親戚之間的你來我往,是按家裏有的就地取材的,又不像人家有錢的、還專門去商店裏買些小喫貨兒來送……反正,小時候喫的那些東西就不見得有多好,也有人這樣說,對那些不值多少錢的小喫貨、帶着不以爲然的口氣。

  

說到我小時候喫過的小喫貨,就不得不感謝奶奶了。她的身世,村裏的老人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爺爺死時她不過四十歲,作爲獨子的父親正在歧坪中學讀書,她硬是靠一己之力,把一個搖搖欲墜的家庭撐到了兒孫滿堂。

我的母親英年早逝後,不滿週歲的我,其成長的腳步明顯放緩,多虧每時每刻她的牽掛與無微不至的照顧,才減少了我童年時的很多苦痛。即便今天人到中年了,回憶起那段難熬的歲月,她爲我做過的點點滴滴也還歷歷在目。

她常穿的那件土布對襟的衣服,其寬大的懷裏,簡直就是爲我存放小喫貨的倉庫。她知道我早早斷奶,落下了體弱多病的後遺症,更知道我是家中的長子,粗活重活我乾的最多。在她想方設法私存的那些小喫貨中,我喫到的也是最多的。在無人的僻靜處,在夜深人靜的夜裏,她拿出來的那些小喫貨,常常都能填充我飢餓的肚腹。

去給別人家幫工,席間本該屬於她這個勞動者才能喫到的肉食,以及回她仲家壩的孃家屋,別人招呼她喫的那些好東西,她都要把最好喫的東西存些,藏於懷裏,回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及時拿給我。

那件土布對襟的衣服啊,無時無刻不在深藏着她帶給我的關愛。

有時,我既想奶奶去走人戶,只有走人戶回來,我才能喫到平時不能喫到的小喫貨,有時又極不情願奶奶離開我,要是她走了,我們共同睡的牀上,誰來暖熱冰涼的篾席子啊!誰來扯鋪蓋、塞嚴我的貓洞子啊……她只要在家,我就可以在肚子餓了時,提前喫到哪怕是“眼屎大”的一丁點兒小喫貨,如一顆鹽胡豆、半截不熟的紅苕……那咕咕叫的肚子,也不至於太難受喲!

你去買個小喫貨,揣在身上,年輕娃兒隨時肚子餓得快……她把自己好不容易攢下的分幣、有時是角幣,從皺巴巴的手帕裏展開,拿給我時,就說着上面那些話。有時我簡直就不忍心要,她還是要固執地硬塞給我。

我把那些來之不易的小錢,死死地存了起來,根本就看不到有花的跡象。過幾天,她就又來問我,那些錢花完了沒有?要是沒得了,我下次走人戶時又向他們要,回來再拿給你。

她說的向他們要,不外乎是向孃家屋的親人們要,但人家給她的錢幣中,從沒有一元硬幣的大錢。

  

不論是從哪兒得到的小喫貨,我們兄妹都覺得異常興奮,至少可以暫時緩解一下時時“口淡”的毛病。

尤其是像水果糖、餅乾之類的乾貨,我敢說,我們是沒有哪個人捨得把分的那份東西最先給喫光的。“老鼠存不住隔夜糧”的理論,在我們這兒根本不管用。

今天先喫你的、明天再喫我的,這纔是我們那時的習慣。現在想來,那簡直就不叫喫,只叫嘗,嚐個味兒就可以解饞了,哪個能把小喫貨像飯樣的喫飽呢?一顆水果糖用牙齒咬成幾塊、一塊餅乾用手掰成幾份,掉落的渣渣和麪面,還有人用手捧着去接下呢!

我們就是用這種方式過那艱難的時光,我們就是在那樣的環境下,成長爲人的。

後來,長大了的我們,湊在一起回憶童年的這些“笑話”時,還有人臉紅的自我解嘲,那都是貧窮惹的禍。更有人發出感慨地說,今天無論如何,也不會有那樣的事再發生了。

看着幾個小妹臉上洋溢出的笑容,我卻在心裏更添惆悵。

辛勞一生的奶奶沒能熬到今天,感受感受幸福日子的滋味。她們那個年代出生的人,幸福頂多只是個概念而已。

我參軍三年滿後第一次回家,從大老遠的雲南邊陲,帶回了香蕉與華福餅乾,奶奶第一次見到我捎回的這些喫貨時,高興不已。我已長成一個大小夥子的樣子,是她滿滿驕傲的原因。

才喫到一根香蕉、一塊餅乾時,她怎麼也不要了,直說留着、等兩天再喫。

我就在想,她所要的幸福是多麼的簡單啊!面對她已經得到了的“滿足”,我還能再說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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