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紙


而今,可能誰也沒見到過用竹子做的純手工草紙了吧?不光是現在見不到了,恐怕以後也很難再見到這種產品了。它已完成了使命,退出了歷史的舞臺。我說的是真的,即便你跑到它曾經最爲盛行的鄉村去,也是沒辦法再見到它的蹤跡了。我的依據來源於我方纔從那兒回來,並掌握了第一手資料。

在我還是個喳喳娃兒的時候,就與它有了某種淵源。眼下它突然消失了,出於情感的寄託,我一時根本受不了,更不可能一下子就把它忘了吧?!

認真說來,我是在剛咿呀學語的時候就與它見面了。我們那兒家家戶戶的人們都出奇地喜歡它。

餐桌上用它來擦碗筷以及小調羮勺兒。喫完了飯的嘴頭,也要用它擦擦,它的衛生程度不容置疑;有的“發財”人家入廁時,還要奢侈地用它揩屁股。早期的人們,聽父親說擦屁股時,是就地取材的,如靠在尖石頭、硬土包上去擦那屁股__這雖然多少有些不甚文雅,但那時候就是這樣,這也就直接導致了人們常犯疾病;家裏死了人,一方面要用它來當錢紙燒掉,另一方面要用它來鋪平棺材,裏面躺着的死人才會舒服些。據父親講,錢紙是用銅錢“壓”出來的,有明顯的痕跡。當今可能已經沒多少人會用這門手藝了;女人在月經期間,都必然要用它來護理。她們走到哪兒,都要把脹鼓鼓的包帶到哪兒去,裏面就有準備好了的草紙……總之,它用途廣泛,該用的地方很多。那個時候的貧窮到處都是,還沒有什麼更好的紙張可以替換它。凡是用紙的地方,都無一例外的要由它來頂上。

對我來說,它是尿片。從滿月起,就成天包裹在了我的屁股墩兒上,防着屎尿拉出來。

它那或者金黃色、或者灰白色的外表,其粗糙的程度不光手能感覺得到,肉眼也會一目瞭然。但包裹在我細嫩的屁股墩兒上的草紙,是奶奶用手反覆揉搓,棉軟得像棉布一樣的灰白色的那種草紙。在整個的小小時候,我都在這種灰白色的草紙陪伴下享受着親情無微不致的呵護。但等我到了能下地做些小事的時候,灰白色的草紙就換成了金黃色的草紙。它的薄厚不勻、像樹皮一樣的粗糙,是我已經歷過風雨的皮膚所能夠承受的了。那時一刀灰白色的草紙與金黃色的草紙,有好幾分錢甚至是一角多錢的懸殊。

正是這種價格上的懸殊,我們家除了我早期的“尿片”用的是灰白色的草紙以外,其他方面用的草紙都是金黃色的,這使我對灰白色的草紙產生了好奇。

我們家幹嗎不用灰白色的那種草紙呢?有天我從舅舅們那裏回來,走的時候他們用灰白色的草紙給我們包了一包酥肉,我覺得那灰白色的草紙比我們家用的金黃色草紙柔軟多了,便感興趣的問父親。

以後,我們也會用到灰白色的草紙,只是現在還不行。父親尷尬地說。看到他那一臉嚴肅的表情,我沒再多問什麼。但在多年之後,我才知道了這其中的原委。金黃色的草紙就是“金錠”的顏色,我們要用所折的“金錠”給剛剛死去的爺爺燒去,其他顏色代替不了。

當時,父親很可能是覺察到了我的遺憾,把話題岔開而有意說道,手工製作的草紙,是有些質量問題,不過有用的就不錯了,並且還給我介紹了草紙的計量單位是“刀”,如一刀紙、兩刀紙。

什麼叫刀?看到父親自始至終用和緩的語氣與我交流,我也就忘記了剛纔的不快,順勢問他。

一刀紙由兩盒組成,每盒有十六張,其長度不過一米、寬度不過一尺,在出廠時人家就分好了,他回答我說。

要說草紙在我們家的用處,也夠廣泛的了。但管理草紙的任務落到了我的頭上。一定不要大手大腳的亂用,該用才用,用的時候一定要節約,母親在交給我管理草紙的任務時,是這樣叮囑我的。可能我那時也只有這點小能耐,但在管理草紙的事情上,還是綽綽有餘的。

我是怎樣扣門用草紙的呢?在這裏不妨說說,我也不怕大家笑話。反正經歷過的事情,自己也還記得。殺了年豬請鄉鄰喫飯的桌上,或是奶奶與父母的生日、只有親戚到來的小範圍內,桌上用來擦碗筷的草紙,我在裁成方塊的時候,不但剋扣了尺寸,而且把擺放在每個人位置上的紙張數量,也由原來的一登,減少到每人一張。父母見了說,你裁的紙也太小了嘛,叫人家去怎樣擦啊!沒辦法,我裝做沒聽見……入廁的紙,可能在別的家都用的是草紙,誰叫我們家的草紙要我管呢?要我管,就得按我的來,我放在那位置上的都是我們寫完了兩面的作業本紙,那些紙很薄,揉揉就可以用的。但有一點,只要家裏來了客人,還是有草紙假模假樣擺上去的。可客人一走,情況又將發生變化。

我也不得不申明一下,奶奶和母親還有妹妹們用紙,只要她們開口要,保準是沒剋扣過一次的。這一點,她們完全可以爲我作證。

座落在山腳下的老屋,是我們唯一的立身之所。前後兩三個院子住着十多戶人家,面對世代的擁擠,父母親也動過搬出去住的念頭,他們耳語的話不止一次被我們聽到了。心中還有過竊喜呢,可沒多長時間又煙消雲散了。尷尬的現實,最終讓我們的想法都成了泡影。

家家都那般擁擠地綣縮在了一起,房前屋後的自由空間簡直太有限了。也許大家都想搬到外面去修新房,只是苦於無能爲力吧!

我們的自留地,延伸到了山腳下。離家的那些“房前屋後”,大約也有一里多遠。勤快的父親把竹子栽到了山腳下。早些年間,那地方是一片冷酷的荒涼,坡上不長柴,連草都不發。他爲了儘快改變那兒的面貌,就栽了很多的小槐樹。等槐樹都長大了時,才恍然發現它生命力相當旺盛,自留地因此而遭了殃__春天一到,它伸進自留地裏的根系全都長出了槐樹苗。

好不容易從其他地方弄來栽的竹頭不等發芽,從地底下冒出來的槐樹苗兒就搶先佔據了有利地形。

父親不得不給冒出來的槐樹苗兒反複製造障礙__發一苗起來,就想辦法砍去一苗,硬是讓它不敢再冒出另外的苗兒來。竹子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順勢長出來的。

我之所以要在這裏着墨寫到竹子,是因爲它與草紙有關。

那時的農村,要是哪戶人家的房前屋後沒栽幾叢竹子,一定是個不小的損失,也必將受到生活的懲罰。

生活給出的懲罰,就是讓這個“懶惰”之家一個勁兒地要貧窮下去了。

後來,我從一些相關的書上看到了蘇東坡寫的“寧可食無魚,不可居無竹”的詩句,也許說的是同樣的道理吧!

大人們打趣地說過竹子有膽小的毛病,人們才把它們栽在房前屋後。我倒以爲不是這麼一回事。栽在家的周圍,應該有兩個方面的主要原因吧。一是利用房前屋後的空地栽它,是想以此增加收入;二是能賣錢的竹子是個寶,栽在人隨時都能看得見的房前屋後,可以有效防範賊娃子的偷竊。

在我們村,靠掙工分以外的時間編篾貨賣錢的大有人在。有些勞動力多、手藝好的家庭,一年四季編的各種篾貨供不應求。其生活的質量也就高得讓我們羨慕了。

我們家在這方面是短板。父親在外教書,一年四季沒幾天時間在家。母親只一門心思掙工分,我們兄妹也纔到讀書的年齡,對家裏的重體力活兒愛莫能助。當初栽竹子的目的,只是爲了單純地賣點竹子錢,至於要從它身上獲取更多附加值的錢,也只能是想法而已了,根本不可能兌換成現實。

事實上,辛苦栽下的竹子,也只爲我們家增加了幾個可憐兮兮的零花錢而已。

來家裏買竹子的人,大致分爲兩類。一是附近編篾貨的人,二是用竹子舀草紙的人。前者買走的是二年以上的老竹子,後者則買走的是當年帶了些“殘疾”的嫩竹子。

什麼也不懂的我,是家裏派出的“監工”。他們要砍什麼樣的竹子,完全由他們自己定。等人家把我們家的竹子砍“敗”了後,父母親才真正反應過來,要我給他們約法三章,他們哪會聽我的呢?給他們明確了砍的標準後,人家也只是稍稍收斂了一點點。

不管怎麼說,他們是在我當監工時,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一是把沒用的老頭留在了竹根上,形成一個難堪的“長樁”,二是一叢一叢地砍完,連個種也不留。這樣一來,造成的後果就是第二年春天,發出來的筍子不但數量少多了,而且妖罐、禿頭之類的“殘疾”竹子就多了。

雖說那些舀紙的人對竹子的好孬不甚挑剔,只要是當年發出來的嫩竹子就行,但倘若不分清紅皁白把它們一股惱兒都砍了,肯定那竹林就不成其爲竹林了。

可那些殘疾的竹子不砍也不行。家裏用的草紙還得靠它們來兌換。一段時間以來,爲了給土裏的竹頭們增加信心,我們家的竹子就 “護”在那裏不賣了。這不,用的草紙又告急了。

直到我小學畢業,以前砍敗的竹林,才慢慢換髮了生機。

關於用竹子換草紙的事,我還有些深刻的記憶。像給牛打牛鼻索用的嫩竹子,派上用場的是外面的青篾。裏面的黃篾,以及讓大雪大風弄倒的嫩竹子,父母親就會專門收拾起來捆成捆,倚靠在茅坑旁邊的那棵老石榴樹的身上。等不了多長時間,一個老者模樣的男人就要來村裏換草紙了。大約有大碗口那麼粗的一捆竹子,只能換回五六刀的草紙。

要是家裏的草紙快用完了,最發愁的應該是奶奶。當看到草紙又換回來因此而有用的了,最高興的也應該是奶奶。她掌管着我們家的一日三餐。當火柴快沒了的時候,她就吩咐着要買火柴了。可那麼一個小東西,經常會搞忘記的。再說了,買一盒火柴要二分錢,能拖則拖。去到別家點火,草紙又會派上用場。

將草紙搓成一根食指粗的紙念子,一個小小的火星就會點着,回家對着松茅子一吹,鍋空裏就會升起火苗。

我拿上草紙念子,沒少去鄰居家爲奶奶借過火。

上了初中後,我有個同桌是女同學,只因她用草紙過量,在我看來簡直太奢侈,引起了我的好奇。冬天,她用厚厚的草紙墊冰涼的板凳。喫完飯的口缸,用草紙一擦就了事,連她那鼓鼓的書包也是用草紙撐起來的。

有次我不解地問她,難道你家裏就有那麼多的草紙可供你揮霍嗎?

她用自豪的神情不屑一顧地望我。草紙就是我們家生產的。我用自家的東西惹着你了?

原來如此,有的是資本……我用揶揄的口氣回擊她。心想,家裏有這麼個不知好歹的人,辛苦的一定是父母了。

自覺我們是兩類人,雖說是同學,但我很少理她了,反倒她以問作業的方式主動與我搭訕。我也就慢慢得知了她的一些情況。半年前,她父親在處理收回來的竹子時,不小心傷及了手指,捨不得拿錢治療而得了敗血症,最後丟下了她們孃兒倆走了,把一個紙廠也扔給了她們。

原來到我們生產隊挨家挨戶上門收過竹子、背有點陀、樣子猥瑣的那個老頭兒,居然是他的父親。說真的,他留給我的印象可沒那麼好,我甚至還時時動過怨恨他的念頭。他砍竹子時,只照好的嫩竹子下手。聽父母說妖罐、禿頭的嫩竹子舀草紙一點也不影響質量,可他就是不砍它們。爲此,我沒少挨父母的罵,他們說我這個監工完全就不稱職。其實,哪是那回事呢?我現場指揮的話,他根本就不聽。這還不說,在過秤的時候,總欺負我是個小孩、認不得秤,耍秤糊弄我。連婆婆對他的拖拖拉拉也有意見,他來村裏收竹子的時間一點也不固定,草紙用完了,像肦星星盼月亮地盼他來,他就是不出現……

爲了我們一家人的生計,他就沒日沒黑地幹。我知道,自從爹死後,我們家的苦日子就要來了,可我就是接受不了。她說。

你爹把嫩竹子收去後,都用來舀紙嗎?一直以來,我的心中都有一個難解的“結”,他爲什麼要砍好竹子舀紙呢?就是這個“結”,讓我產生了對他的怨恨。

他還要用收來的好竹子打牛鼻索賣錢。

我把“原來是這樣啊”這幾個字說出了聲。我的心一下子豁然開朗了。不知怎麼的,心中積壓許久的怨恨蕩然無存了。我把她爹來我們家買竹子的事和盤托出。

她用書包裏所存的草紙向我贖罪。對不起,我代表父親,請你原諒……

我收下了她的歉意,卻將草紙還給了她。

你無論如何也要收下它。以後,你再想用到我們家生產的草紙就沒有了,權當留個紀念吧。我們家的紙廠已經轉給了別人。

我收下了草紙,按她說的,就權當是個紀念吧!

從同桌家轉讓出去的草紙廠,最終落戶到了我們生產隊。

得到此消息的時候,我還着實高興了一回。我的高興之處在於,離家近了不少距離的這個造紙廠,日後肯定能給我們帶來某種便利。父母親卻並不看好,反倒爲它所到的那戶人家擔起心來。

爲什麼呢?我追問到。

孫家嬸家成份不好,說不定還會給她們帶來災難。

孫家嬸只是嫁給了地主的兒子,她本人又不是。再說她丈夫已經上吊自殺好多年了,難道還要根究她們嗎?我有些憤憤不平。自從孫家嬸丈夫死了以後,她和她女兒依然還挨着批鬥。晚上的隊務會上,她們母女倆戴着紙糊的高帽子,跪在寒風襲擾的院壩裏,而社員同志們則圍坐在火堆旁。這樣的隊務會我參加過多次。

不信,你就看嘛……父親的預言讓我感到了後怕。

父親的預言會成真嗎?我在心裏時時這樣問自己。

那段時間,我找到了很多佐證,企圖以此來證明草紙廠不會中途夭折。我相信這不光有我個人自私的目的,它的存在是能爲我們提供用紙的方便的。還有一種希望在裏面,就是希望這對母女的命運不致太坎坷。

我的佐證之一,孫家嬸在生產隊誠實善良、喫苦耐勞的口碑,至少能給她帶來某種祥瑞。自從他那“挨千刀”的丈夫經不起天天批鬥、丟下孃兒倆上吊自殺後,這挨批斗的任務就要由活下來的母女來完成了。她們似乎受着堅強的指引,批鬥歸批鬥,批鬥完了照樣幹活。從她們平時有說有笑的情景來看,打罵中的批鬥,並沒有過多影響到她們的生活。

我的佐證之二,新建好的草紙廠,一開始就露出了不俗的表現,爲它日後的蓬勃發展奠定了基礎。假期裏,我利用掙工分中途休息的機會,與其他人一道去紙廠“參觀”,那幹得熱火朝天的壯觀場面讓你無法相信它會因此而有事。儘管嫩竹子浸泡在水裏,擴散出難聞的味道、場地上也零亂不堪,但整個場面熱鬧異常。在一些屬於技術活的環節,我還專門停下來欣賞。雖說天天都在用草紙,卻不知道它是怎麼生產出來的……這下總算滿足了我的好奇。

自從作坊似的小紙廠來到我們生產隊後,大家對它的口碑就沒差過,主要集中在它利用家家戶戶的廢竹子造出了最好的紙。竹子還是以前的那些竹子,家家的用紙量卻大增了。不但方便用紙,而且還解決了很多應急的事。

就在它勢頭良好的時候,也在我慶幸它平安無事的時候,突然出現的兩件事,打了人們一個措手不及。

第一件事,隊長說他是接到了某人的舉報纔來查封紙廠的,舉報的人說孫家嬸造的草紙給搞封建迷信的人提供了幫助。給亡靈燒紙之風盛行,根源就出在這裏。

第二件事,一天晚上生產隊受領任務,在批鬥孫家嬸母女時,從她女兒身上掉下了一條帶月經血的草紙……紙是她們家生產的。這無聲的舉動本身就是對她們遭批鬥的抗議。有人這樣猜想。

紙廠查封的第三天夜裏,不知是從哪兒引來的火星,把個什麼人也沒得罪過的草紙廠燒了個精光。

派出所來人查了,結果是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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