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秦二世廷辯“反”與“盜”說起

在秦二世聽到陳勝吳廣攻下陳縣後,曾經有一場廷辯,即討論陳勝吳廣究竟是反賊,還是盜賊。

“盡問諸生,諸生或言反,或言盜。”——《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

儘管無論陳勝的性質是反賊還是盜賊,秦二世都不願接受,但從他最後對諸生的處理方式——“言反者下吏……言盜者皆罷之”——來看,他還是更願意聽到那只是一羣盜賊這樣的消息。而由此可見的是:“反”和“盜”是有區別的,至少在二世眼裏,盜賊對帝國的危害性是要更小的。

那麼其區別何在呢?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不如先來看《史記》各章中相關片段。

“始皇東遊,至陽武博浪沙中,爲盜所驚。”——《秦始皇本紀》

“(始皇)夜出逢盜蘭池。”——同上。

“(彭越)常漁鉅野澤中,爲羣盜。”——《魏豹彭越列傳》

“(黥布)亡之江中爲羣盜。”——《黥布列傳》

“老氏稱:……法令滋章,盜賊多有。”——《酷吏列傳》

之所以引諸上幾條,在爲說明如下事實:其一,即便是秦始皇在世時期,天下一統的局面下,盜賊仍然是很普遍的現象,他本人就屢次因此遇險;其二,從編戶齊民淪爲盜賊,嚴苛的法令和統治是原因之一,當然天災也能造就大批盜賊。大凡有守法日子不過而偏要落草爲寇,總是爲了避免死亡的威脅,而死亡要麼來自於刑罰,要麼來自於飢餓。其三,在滅秦戰爭中有重要貢獻的兩大人物:彭越、英布,在起兵抗秦前,也早已是天下羣盜的一員。

其實非但彭、英二人,漢高祖劉邦本人,在陳勝揭竿而起之前,也已經淪爲盜賊。

“高祖以亭長爲縣送徒驪山,徒多道亡。……曰:‘公等皆去,吾亦從此逝矣!’徒中壯士願從者十餘人。……亡匿,隱於芒、碭山澤岩石之間。呂后與人俱求,常得之。……沛中子弟或聞之,多欲附者矣。”

送刑徒修驪山始皇帝陵墓,是劉邦作爲亭長的職務,但是路上無法阻止刑徒逃跑,畢竟人人都想活命。於是劉邦爲避免失責受罰,乾脆決定“從此逝矣”,也即自己既不能去驪山完成任務,也無法回到沛縣交差,只能亡命。而既然都是亡命,便有“十餘人”和他一起逃亡到山中,作爲一股勢力極小之盜賊。呂后找尋他的蹤跡,“常得之”,側面說明他並不僅僅隱藏在固定位置,而是要在山間野外活動,或爲躲避追捕,或爲剪徑求生,十餘人的生存口糧,不能僅憑呂后不定期的救濟和山野捕獵,四處劫掠行人和附近村居是山賊的求生本能。而沛縣的子弟竟有願意主動去投靠的,可見劉邦的盜賊活動已頗爲周邊所聞。

因此在陳勝起義後,蕭何曹參勸沛縣令招納劉邦,此時“劉季之衆已數十百人矣”。數十百人更不可能只是靠山間打獵活着,此是劉邦爲盜賊的明證。

但綜劉邦、彭越、英布爲盜賊的地點來看,無外不是山林、江湖之間,這是盜賊活動初期的顯著特徵。即成員是純爲求生而聚在一起,並無政治意圖,雖或有數十百人,也不得不以野外鮮少人跡處爲根據,爲藏身之所,避免遭到官軍圍剿。盜賊的求生手段如上所說,主要依靠打劫行舟或路人,實力較強者間或也會劫掠周邊村落、城邑,但絕不以佔據城市,進行城守爲追求,往往是劫後就跑,如風而逝。

如此盜賊,對秦朝的縣城而言,威脅有限,對六國遺存貴族而言,吸引也有限。這是秦的天下暫時平靜的原因。

假如都只是這樣的盜賊,則在秦治下處處都有,形成不了氣候,故能爲秦二世所勉強接受。而秦二世所不能預料的是,這些星星點點的盜賊勢力,就如同火種一樣,欠的只是一把首先點燃的光焰。

陳勝、吳廣在大澤鄉的起事,有幾個很重要的特徵,這是區別於其他盜賊的地方。

第一,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爲口號,這是鮮明的政治口號,而遠非求生這麼簡單。故陳勝高喊:“等死,死國可乎。”是號召爲新建國家而死,從而把逃避遠戍漁陽的最初目標上升到了理想高度。

第二,在口號的引領下,陳勝吳廣迅速佔領了陳縣,這是故楚國曾經的都城。於是陳勝立刻定國號爲“張楚”,這更是清晰的政治主張。隨之,陳勝向各處遣兵攻打城邑,如此以迅速佔領城池爲目標的軍事戰略,又遠非一般盜賊可比。

第三,以“項燕、扶蘇”爲精神領袖,這一點也是深思熟慮的選擇。項燕作爲楚國滅亡前最後抗秦的大將,以他作爲領袖,無可厚非。而且項燕的封地項城,離陳勝佔領的陳縣,距離只有五六十公里,此地的原楚國百姓,無人不知項燕大名。但作爲復興楚國者,提出以世仇秦國的公子扶蘇爲領袖,卻殊可玩味。大約秦二世即位後,關於他謀害扶蘇的故事,天下都有耳聞,故陳勝擡出扶蘇爲領袖,正爲直指二世並非秦國正統繼承人,如此在激發楚人鬥志之餘,也能搖動秦人爲二世堅守之心。

綜上所述,陳勝吳廣之起事,有明確政治主張,有隨之軍事行動,這是其與一般盜賊形式、目的上的主要區別。如此可大致認爲,“反”即是帶有政治意圖之“盜”。這是秦二世最不願意接受的現實。

“反”與“盜”帶來的作用也大相徑庭,最後再略提一筆。

如前所述,“盜”對秦朝的縣城而言,威脅有限,對六國遺存貴族而言,吸引也有限。對縣城而言,“盜”不過是一陣風而過,而陳勝吳廣遣兵而來,卻是要求你作出明確站位的。對於每個縣令、縣長而言,必須作出生死抉擇,要麼爲秦堅守,要麼開門獻誠。這是天下根本紛紛動搖的原因,我在過去文章裏有所提及,不再累述。而對於六國貴族而言,自然不可能把復國進身的希望,寄託於沒有政治追求的普通盜賊,但陳勝吳廣的“張楚”政權,卻成了他們可以依靠的重要力量,這是爲何大澤鄉一揭杆,楚國貴族項梁項羽、信陵君門客張耳陳餘、韓國故相之後張良,紛紛蠢蠢而動前來投靠的原因。

故陳勝吳廣並非秦治下唯一和首次反抗之人,而意義卻最爲特殊,借“反”與“盜”之區別,簡要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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