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旦河西岸的暗夜

徐州戰場附近------羅伯特·卡帕攝於1938年的臺兒莊大戰之時,中間是一位包頭巾的北方婦女,這是蘇珊·桑塔格引用的一張照片,她說:“戰爭是男人的遊戲——殺人機器是有性別的,它屬於男性。”電影《暗夜》裏,兩個男人,終於持槍射擊了,他們打破了那個狹小但卻一刻安寧的空間的均衡。

巡迴展上,只有五部獲獎的短片,其中兩部是來自以色列,如果算上美國的《“西區”故事》,那麼就有三部的題材都關涉“巴以局勢”!當《暗夜》這部曾參加威尼斯的短電影出來時,我很疑惑,它難道是學生作品麼?難道是一個“老”學生?身邊的魯濤說,博士也是學生,沒準人家是個念什麼博士的。而我們的學生呢,又有誰清楚這“約旦河西岸”“加沙地帶”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想起,兩年前的這天夜晚,那個有着猶太血統的“反戰”的蘇珊·桑塔格,在她紐約的寓所裏去世,她凝望過的這一邊,依然故我,這是一個被撕扯的亞洲,是一個苦難中的故鄉。同時,這也是身處西方有着巴勒斯坦祖籍的賽義德所凝望的“東方”,他們倆也都很有意思,一致的譴責“文化帝國”對不同意識形態國家的戰爭,桑塔格甚至還跑到炮聲隆隆的前南,爲瓦礫中的百姓演出《等待戈多》。——這與其說是一場安撫,不如說仍是一個西方觀念的“注入”,桑塔格那一襲的黑袍形象,叫人不無想起殖民時代的傳教士,尤其是在中國僻遠的鄉間。

《暗夜》似乎也是這樣。昏沉的夜晚、色澤暗淡以色列軍人服飾,在這個暗極了的影調氣氛下,一輛軍車顛簸地出現在地平之外,沿着縱深緩緩駛近。車上,是三個軍人去西岸執行任務。可是,無端的,只聽見他們中一個說起了“俄羅斯”說起了二戰。而影片開始營造的這個場景,有意識地和好萊塢大片那個“諾曼底”一角使用了同一個調度(《拯救大兵賴恩》),那是經典的影像,也是殘酷的“仿真”開端。甚至在演員的調度上,臉上都抹上了血跡黑灰,這已是戰爭的臉譜,毫不爲奇。“俄羅斯”這個名詞在這裏激發的不如說是和“心靈”有關的劇作元素,反正我是想象不來,在以色列的士兵中爲什麼會有俄羅斯的因素?是復國主義者的移民擬或是美國意識形態下的“詭計”?

總之,這個士兵唱起了俄羅斯的民歌——最優美動聽的憂傷之歌,大多隻會出於俄羅斯。(再次想起二戰及蘇聯衛國戰爭電影)他們的巡夜,在這黑幕一般的夜色中,暗含了種種的危機,突然,車遭遇爆炸,弄不清是因爲地雷還是夜色裏的“巴解”武裝平民的火箭彈。一陣火光,三個人中死了一個,另一個負傷,然後唱俄羅斯小調的士兵把受傷的士兵轉運至一戶巴勒斯坦人家中,這是一對年輕的夫婦,還沒等這戶平民反應過來,軍人迅雷般的使“男主人”繳械,而令這兩個士兵訝異的是,在反打過來的鏡頭中,女主人竟是待產的孕婦!於是,一個龐大的主題(關於猶太復國、巴解、恐怖等)立刻轉化爲慣常的西方價值——人道。雙方敵意對峙,我覺得這簡直是一個好的戲劇的題材,而不是電影的題材,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裏,一對尖銳的矛盾在這裏進行着力量上的對比與變化,就像一個數學的算式,一方稍有不慎,對等的結局就會突變,我們看導演是如何解決這個矛盾。

開始,數量和力量是雙方均衡的,因爲侵入者兩人,“恐怖主義者”的平民也是兩人,但不均衡的是,軍人帶着槍,可其中一個負着傷,平民雖然也有槍,但還沒來得及拿起,且其中一個是孕婦。這是室內的,似乎以色列佔着主導,但這時一個穿牆而過的攝影機運動,我們看到大街上,是這個村莊的巡邏隊在搜索侵入者,他們更是一個武裝的集體“恐怖主義”。於是,環境給予這個狹小的室內場景以“外力”,以色列只能在沉默和恐慌中手足無措——這是一個新的均衡,久久也打不破。

這時,俄羅斯因素就蹦出來了。那個孕婦的名字竟然是“娜塔莎”這樣的俄文發音,唱歌的士兵立刻和她對話了,他們在千鈞一髮的這個時刻,居然愜意地談起了憂傷的民歌,談起家鄉,談起遙遠的俄羅斯。其實,這樣的矛盾處理,如果注意其攝影機的機位的話,應該說是一個必然。機位是“小津式”的調度,一方面是因爲巴勒斯坦人家庭本身就坐在地毯上,另一方面也暗含了一切均可以坐下來解決。這首先是導演在影像系統上的解決。有意思的是,當雙方互相交流時,先是唱歌的士兵用俄語說給孕婦聽,然後她在講給丈夫,同時她把丈夫的話也先講給這個士兵聽,然後這個士兵再翻譯給負傷的士兵,話語在這個空間裏來回穿梭着,意義也就在這裏生成。對照這裏的,似乎在桑塔格的著作裏,也出現了類似的話語:“對於以色列的猶太人而言,在對耶路撒冷街區的薩巴羅區的攻擊中,一個被炸裂的兒童照片首要的是一個猶太兒童被巴勒斯坦炸彈自殺者殺害的圖片。而對於巴勒斯坦人而言,一個在加沙被坦克碾過的兒童的照片首要的是一個巴勒斯坦兒童被以色列軍隊殺害的圖片。”(蘇珊·桑塔格:《他人之痛》)來來回回,話語在這裏環繞,事件在這裏循環往復,沒有休止。

頗富象徵意味的是,這裏一切正在朝平和方向解決,一方給一方受傷者包紮,一方給另一方接生,?牆上的讚揚真主的圓盤拿下,代之的是在那個釘子上掛上輸液袋,槍也被放置在地下,女人由於緊張而來的陣痛,似乎蘊涵了一個新生?一個戰爭年代的兒童就要出生。但,軍人的通訊工具突然傳來己方的營救之聲,矛盾又回覆到從前,事情永無解決,對峙的雙方終於打破格局,互相射擊而倒下。唱憂傷歌曲的士兵把孕婦推送在一戶似乎永遠也敲不開的診所門前,隨他的營救者車輛而去,影片戛然做結,大概30多分鐘時間,多麼讓人感慨的電影。

另一部《“西區”故事》,是美國選送的,它以好萊塢歌舞片的外包裝,也把目光投入到約旦河西岸。這個“西區故事”真是名副其實,既然是對《西區故事》的戲仿,自然就熱鬧異常,是一個喜劇化的設計,這也是隻有美國人才可以輕鬆對待的他們注視下的“東方”。是他們劃分了東與西,即使賽義德和桑塔格這樣祖籍在東方的西方人,他們也參與了其中的撕扯,尤其是“文化帝國”對這個世界的闡釋,導演操縱下的鏡像語言雖則隱祕,但它其實也是“基本電影機器的意識形態效果”的浮現,無有例外。就像桑塔格看到那些炸死的兒童照片,無論是正劇還是喜劇,這兩個電影“只是改變一下解說詞,這些兒童的死被反覆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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