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症患者的朋友

文/江无猜


数不清是第几回了,他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从户外椅上站起来,风不知从哪里吹来迷住他的眼睛,他揉揉继续往前走,看到雾蒙蒙的天空和街角的风铃,恍惚了好一会儿,直到一声刺耳的汽车喇叭把他震醒。

他又一次发生梦游了。

第一次发生大约在半年前,他醒来,不是在卧室的床上,而是客厅门口。他上网查了,说是梦游症,也叫夜行症,和精神压力有关,大脑皮层支配运动的神经细胞过于兴奋,人就会在睡梦里四处游荡,借此释放潜意识里压抑的情绪。他觉得可笑,网上说梦游症多发生在幼年时期,而他已经30岁了,不是个小孩子。他关了电脑,用胶囊咖啡机冲了一杯浓咖啡,用的还是她的杯子,粉色透明的星巴克猫爪杯,他排了一个下午的队买来送给她,每天洗得干干净净。以为她会带走的,毕竟她曾经那么喜欢,就像喜欢他吧。不加糖的咖啡很苦,他几口就喝完了,她离开没多久,猫爪凹进去的地方开始残留咖啡渍,不过无所谓,她都不要了。他知道她住得不远,隔了几个街区,他跟踪过他们,两个人坐在车里谈笑风生,看上去无忧无虑。如果梦游可以解决什么,他为什么不去杀了那个他,或者随便便便在街上杀个人,反正无所谓,不用负刑事责任不是吗。

他摇摇头,嘲笑自己的异想天开,脑袋像团浆糊搅不开来,口里实在焦渴,完全想不起夜里怎么走到回音街的,好在没有被车撞也没有被抢劫,身上肯定是邋遢的。天色还早,没有人注意他,街上便利店也只开了一家,在路对面无精打采地亮着灯,也是睡眼惺忪的样子。

他拿起一瓶怡宝,放到收银台上,灯光刺眼得很,他也不打算给谁看到自己胡须拉碴的样子,故意用手挡住脸。多少钱,他问。喝好了?不买酒?收银的站起来,语气带着熟人间的揶揄。他感到纳闷,脑袋里像有两个小人拉扯一根绳子,根本想不起什么。他什么时候来过这间便利店?是不是认错人了?他把手稍微擡高了,揉着太阳穴,看到对方是个穿背心的中年男子,挺着个啤酒肚,眼屎耷拉着,不像是对客人套近乎或寻开心的样子。他笑了笑,刷完二维码,扭开怡宝灌了一大口,像是浸入冰水清醒了大半。认识我?他说。

中年人收完钱,又坐回收银台后的椅子上,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把头埋进胳膊肘里,粗大的鼻孔一张一张地喷气,闭着眼说,卖给你的酒都有几箱了,你说认不认识,你那朋友也挺漂亮,印象深刻,他走了?他这才闻到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虽然没有镜子,想必就是个酒鬼的模样,穿着大裤衩人字拖的酒鬼。什么朋友?我没有朋友,他说。她离开后他就没有朋友了,他只有她。他也不喝酒,滴酒不沾。酒精让人迷醉,咖啡使人清醒,他一直竭力保持清醒,没有做什么过份或崩溃的事情。中年人不理他,头埋进胳膊肘像个鸵鸟,不想在缺觉的早晨和一个宿醉后的酒鬼理论什么。

矿泉水喝完,他把空瓶子捏扁了,在回音街上到处寻找垃圾桶。街上车子渐渐多起来,一溜烟把他甩出很远,不知道会不会有一辆是他们的。上次他跟踪她,看到他们甜蜜样子就慌得要找地方躲起来,来不及看车牌,等镇定下来车子已经不见了。这不能怪他,他总是后知后觉,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有了别人。总的来说他表现不错,申请出差一个星期,给她足够时间收拾东西离开,顺利完成成年人的体面分手。

找不到垃圾桶,路上遇到个环卫工人,戴着塑胶手套,半蹲着将人行道上大块的玻璃渣子捡起来,放进一个铁盒子,头发花白,挺可怜。他蹲下来,把矿泉水瓶递给她,抱歉地看着,也许她收拾的是他昨晚打破的酒瓶子,他应该完整地放在路边,兴许她还能卖点钱,多少是点补贴。环卫工人把空矿泉水瓶扔进三轮车斗,头也不擡地说,不是你打破的。你说什么?他吓了一跳,回音街好像埋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而他在这里是透明的,谁都能看到他在想什么。她一块一块地把玻璃渣子收拢好,站起来倒进另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把塑料袋严密地扎好口子,扔到三轮车上,这才拍拍手说,劝劝你朋友,你们喜欢在这里喝酒也行,唱歌也行,就是不要再把酒瓶子摔碎了,自己会受伤,也容易让别人受伤。看了看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什么往他手里塞,凉冰冰的,他看清了是条链子,小巧精致,可能是K金,可能来自于一个女人。环卫工人笑笑说,你是找这个吧,你朋友的吧,刚才在这里捡的,还给你。

天色大亮,环卫工人蹬着三轮车远去,他还握着那条断了的k金链子发呆。街上越来越嘈杂,他猛地想起什么,转身往那间便利店奔去,如果可以,他想看看店里的监控录像,找到链子的主人,那个陪他在很多个晚上喝酒唱歌的陌生朋友。

这个城市的早晨,多少人正从床上悠悠醒来,会不会还有一个人和他一样,无意识地游走在黑暗的街头。当她在另一个街角醒来,记得曾经有过他这样一个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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