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與花瓶

文/江無猜



威士忌倒進透明玻璃杯,冰塊一半沉入琥珀色液體,另一半在燈光下泛着冷峻的藍。他端起杯子,一口悶灌下去,火花在口腔刷地點燃,直燒到腹部,暈眩的快感佔領了他。他毫不遮掩地打出個響嗝,聲音很大,他覺得痛快,解開襯衣上的第一顆釦子,有什麼在他的體內復甦,膨脹,他迫切需要做點什麼,或者說點什麼。

“我老婆。”他把酒杯重重砸下來,鋼化玻璃一陣顫動,酒瓶“咣咣”晃動,酒保立即扶穩了。他口裏嘟嘟囔囔的,酒吧太吵了,酒保根本聽不清他說什麼,手壓住酒瓶子大聲問,“你說什麼?”

他咳了幾聲,聲音含混。他在課堂上講話前也會這樣,清一清嗓子,全校老師都這樣,年輕老師純粹是乾咳,年紀大的咳完還得吐痰。他覺得不雅,但也沒有表達過什麼。學校給他放了兩個月長假,今天他回來上課,前一節是語文課,水泥地面上的痰漬還沒幹透,像是中華上下五千年遺留下來的智慧結晶。他抻長脖子,像鴕鳥一樣跳過去。襯衣的第一粒釦子卡住喉結,他咳得不夠流暢,看上去像第一次邁上講臺的樣子。爲了掩飾尷尬,他多咳了幾聲,壓抑着也往地上吐點什麼的衝動,翻開課本開始講述酸鹼反應。

他正想說什麼時,音樂停下了,酒吧安靜得不像話,他好像又回到了白天的課堂上,一羣學生齊刷刷地盯着他,眼神夾雜着恐懼和同情,這兩個月里人們總是這樣看着他。他感到頭皮一陣發麻,酒好像醒了一半。酒保拍拍他的肩膀,他閉上嘴巴,轉動屁股下的椅子,順着酒保指着的方向望過去,三個穿着清涼的女人正走上舞臺,舞臺中間豎着三根鋼管。很快音樂響起來,午夜前的表演開始了,酒吧氣氛瞬間點燃,街上不時有人探頭往裏張望,搖搖頭走了,也有人走進來,人羣不斷地向舞臺聚攏。

他閉上眼睛,想起第一次見到妻子就在舞臺下,她在臺上跳舞,他從來沒見過那麼美的女人,全身都在發光,發光的女人成爲他老婆,他覺得非常驕傲。

“我老婆也跳舞,現在不跳了。民族舞蹈,你懂吧,那種柔美又充滿力量感的舞蹈,2018年湖南衛視元宵晚會你看了嗎,她表演獨舞,一下臺我就求婚……”

酒保笑着點頭。

人們的視線牢牢地吸附在舞臺上,音樂和噪聲緊緊地裹住他的耳朵,這時候不管他說什麼都不會有人質疑,或者同情,他只需要一直說下去,酒保就會微笑着點頭附和。他喜歡這種氣氛,打算每個週末都來,隨便和誰聊聊他的老婆,12點準時回家摟着她睡覺,結束平平常常的一週。他不會覺得奇怪,爲什麼非要談論老婆,酒吧更適合尋找豔遇,可他只想她。她爲他做飯,她做家務,她在客廳看電視等他回家,倒在沙發上睡着了。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最後下結論說,“她是個好女人。”

酒保再次點頭表示同意。

人羣愈加瘋狂,像無脊椎動物一樣扭動着身體互相貼近,酒吧像一個巨大的胃,吞噬酒精又打出溢着酒氣的嗝。他口裏有點幹,端起酒杯碰了碰嘴脣,耳根越來越熱,不,整張臉都熱,整個身體都熱,像行走在沙漠裏,渴望找到一窪甘泉。他最終停止了說話,只匹是一杯杯地灌下烈酒,打着漂亮領花的酒保爲他倒酒,保持微笑。他突然懷疑酒保根本沒有聽清楚他說什麼,或者聽見了也假裝沒聽見,因爲根本不相信他有一個妻子。那些愚蠢的人!不會理解他和妻子多麼相愛,他有多麼幸福。他想爬上櫃臺,朝酒保漂亮的鼻樑骨揮上一拳,看他是不是還能保持假裝瞭然的微笑。他又覺得酒吧的人全瘋了,他們爲什麼不回家呢,真是瘋狂的世界,他該回家了。

他走出酒吧,路燈忽遠忽近地搖曳,一陣風吹過,樹葉子反轉着飛向夜空。他打了個哆嗦,覺察到他多麼想念她,他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她,告訴她他愛她,他只有在求婚時說過。他覺得愧疚,走進去一家花店,出來時手裏多了一支嬌豔的紅玫瑰。他確信她會開心的。結婚時有人送來一隻白瓷瓶,造型優雅像個古代仕女,她把它擺在玄關櫃上,挽着他的脖子說每天都要送她一束花,確保花瓶裏的鮮花永遠不會枯萎。

她真是一個好妻子,當好一個妻子是不容易的,她不需要工作,他有足夠的把握負擔起他們的生活。但北京藝術團的聘書寄來後,他們的小聲辯論變成了大聲爭吵,他知道她揹着他打電話,她始終更向往舞臺,或者別的什麼地方,他感到焦慮。她收拾好了行李箱,他摔門而出,到酒吧喝了一點酒,回來發現她歪在沙發上睡着了,怎麼都推不醒,他對警察就是這樣說的。

他在黑暗裏又咳了一聲,喉結湧動,吐出憋了一整天的痰。樓道燈亮了,照着地上斑駁的痰漬。他打開房門,扯開襯衣的扣子,昏暗的燈光照進來,他看到妻子又在沙發上睡着了,面容恬靜。那天,警察來得很快,但調查持續了兩個月。除了輕量安眠藥,沒有證據表明她服用了什麼藥物,屬於猝死。他教化學的,知道人會毫無徵兆地死亡,作爲家屬他表示同意,同時鬆了一口氣,她再也不會離開他了。

他把玫瑰花插進白瓷瓶,摸過去樓住她,呢喃着說我愛你,白瓷瓶身細膩而冰涼。她沒回應,在黑白相框裏,幽怨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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