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無猜
一隻隱形的巨手將雲層推搡着翻到車頂，又擠到她看不到的後方，她安坐着穿行在一座座潔白的雲山下，直到一團巨大的烏雲擋住道路。她把車子停下來，那團突如其來的墨黑打亂了她的節奏，忽然之間就什麼都不對了。
手離開方向盤後不知放哪裏，車窗拉下又升起，空調關了又開，最後她不得不把吵鬧的廣播關了。她一陣恍惚，好像是剛剛經歷過時空摺疊被瞬間位移送到這裏，驚訝地發現副駕駛位上還有一個蛋糕盒。盒子上的史努比衝她擠眉弄眼，粉色綢緞帶子隆重地打成一朵花。她想起了什麼，感到懊惱，這個包裝並不適合送給一個即將踏入30歲的男人。不管怎麼樣，她卻一路把它帶到這裏，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蛋糕也是她親手烤的，揉好的麪糰放入烤箱，她隔着玻璃觀察麪糰內部發生變化，一朵失去自由的雲，哪裏都到不了，尖叫着被高溫烤熟，表面被抹上無辜的奶油，塞進印着史努比的蛋糕盒——她覺得是她親手把自己裝了進來
他即將30歲生日，他們都覺得這是最好的時機。他不是一夜到達30歲的，他們當然也不是突然就決定了見面，一段濃縮的感情放到細水長流裏得到稀釋，她相信這是最好的結局。然而她隔着手機屏幕都聞到了他的焦慮，她用了“聞到”，她的嗅覺一向敏感，其他感覺相較遲鈍。她和他打語音電話，語氣盡量融洽，奶油和蛋液攪和散發出清香，放進烤箱裏穩定升溫，逐漸呈現出食物的色澤和味道，他們聊到生日那天見面及接下來的行程安排，她說她會穿一件復古的泡泡袖印花綢緞連衣裙，很久以前她經過櫥窗看到這條裙子，不知怎麼就想起了他，那時他們還只是微信好友列表裏的陌生人，所以沒有比穿着它去赴首次約會更合適的了不是嗎。他附和着，說他還沒準備好穿什麼，也許他什麼都不會穿。他們在電話裏傻笑了好一會兒，而後掛斷電話。
她聞到越來越濃的燒焦的味道，這個味道一直縈繞在和他的對話裏，時而被烤蛋糕的香甜打斷，而在最後掛電話的那刻加強。她放下手機，疑惑地貼着烤箱玻璃察看，蛋糕表面金黃，沒有焦味。她打開廚房窗戶，樓道豎井送上來鄰居們滷肘子、紅燒排骨、蒜蓉蒸大蝦的香味，這些煙熏火燎的家常氣味明顯不一樣。她開始懷疑燒焦的氣味是從手機那端傳來的，是他剛剛燒焦了晚飯？她得意地笑起來，開始捏着奶油嘴寫祝福，心裏充滿憐愛，手卻抖得厲害，她才意識到那是焦慮，是他的，也可能是她的，雖然他們在電話裏都竭力表現愉悅。爲什麼焦慮？他明天就30歲了，接下來的十年將面臨幾乎可以確定的一生，而他還這麼年輕，他們也還沒來得及認識很久。
她將蛋糕放入冰箱冷藏室，清洗操作檯上的模具、打蛋器、烤箱......她並不熱衷於廚房，但不妨礙她津津有味地幹着這些活。她的焦慮很快被另一種奇異的情緒充盈，第一次覺得內心裝得太滿，滿到她必須非常忙碌才能擠壓出一點空間，她纔不會爆炸，或被溢出來的愛意窒息。
一陣尖銳的喇叭聲驚醒她，又一輛車子筆直地衝向道路盡頭。路是不會有盡頭的，如果有，那就是他的城市。小時候她住在鄉下，全村人共用一口大水井，井口被高高的柵欄圍住，她常扒着柵欄張望地下神祕的世界，什麼都沒有，除了⼀朵困在井口的雲，她扒在那裏看很久，一朵雲掙扎着遊走，一朵雲掙扎着進來。她擡起頭，天上都是自由自在的白雲。
烏雲翻滾，驟雨逼近，她眨了眨眼，彷彿看到一個人溼漉漉地跑過來，告訴她雲的另一端是什麼，她下車給他一個乾爽的擁抱，然後兩個人一起扎進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