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最後的樹/那一年冬天

      正月十六,照舊巡演拜年,但是我有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要做,到工廠請了假。

    對於秧歌和燈展,包裝板廠隊員的共識是:秧歌隊要數儲木場隊的“孫猴送壽”最棒,冰燈展要數纖維板廠的“紅梅迎春”最美。

    這天晚上,穆煥叔沒有在家,我在他家的電視裏看見了他。他戴着大紅花站在領獎臺上,非常鄭重地接受邱書記頒獎。

    元宵節一過,年就算過完了,等着過二月二的都是在家的閒人了。

    我們四個人又被派到哈拉林場裝車,這回地點不在牛背山上,在離林場兩公里的森鐵支線上。支線楞廠也算一個比較繁忙地點,今年,除了林場運往儲木場的一部分木材要在這裏裝車外,木楦廠和我們包裝板廠以及哈拉林場的剩餘物也要在這裏裝森林小火車,通過森鐵運送回小鎮。

    木楦廠裝車的人目前還沒到,木楞早已由歸愣模範們在年前歸好,到時候也許把馮軍派來,但又一想,都轉包了,包工頭會找誰還不一定。

    楞廠中,兩臺絞盤車執行兩班倒,各工作8小時,夜24點至早8點熄火休息。裝的都是爬山虎從牛背山上運來的原條和8米材,而木楦廠和我們廠沒有絞盤車可用,只能人工裝車,用肩扛加跳板的方式裝車。

    剩餘物其實就是林區採伐的邊角料,是用來再加工利用的原料,大部分比較細小,人工裝車並沒有多難。

    三川半大叔也來了,還是做飯的工作。我們在離支線楞廠不遠的李大盲流子家附近租了一間房,那裏沒有電,但是有個壓水井。東家養牲口,儲存的土豆多。我們喫水和土豆都是免費的。

    從牛背山運來的剩餘物已經堆了兩垛,還在不停往這運,董建華卸下爬犁,掛上兩輛馬車,從初七開始倒運,基本上一天四趟,計八馬車。晚上回牛背山上的帳篷中住宿。

      支線裝鐵臺也不是天天能裝上,森鐵處的鐵臺數量有限,各個林場又都在倒運的關鍵時刻,所以申請的單位多了,根本不夠分。首先要緊着林場使用,最後才考慮剩餘物加工的小廠。

    我們每次申請下來的鐵臺只有五輛,四個人基本上裝一天。大的用桶勾鋪車底,小的用肩膀扛着上跳板。一天下來肩膀都是紅腫的,痛的不敢碰,腳也起了水炮。

    沒有鐵臺的時候,大家就歸愣,把董建華卸到楞邊的小杆、原木歸到楞上邊去,減少佔地,免得越來離鐵臺越遠。

    哈拉林場的其他工作也在緊鑼密鼓地收尾,運材汽車每天都拉走無數輛原木,運材路上堆積的原木日漸減少。但不利的方面是天氣在升溫,運材路面開始無聲的融化。

    穆煥叔這些天也焦急萬分,因爲其他林班都在春節前採伐完成了,只剩下營林一段最後一個林班沒有幹完,交給了他。眼看路面化凍,他們也恨不得一口吸盡西江水。

    這個林班就是擊斃黑瞎子的那個林班。那裏,表面上的雪層融化,漏出下層黑瞎子血液噴濺出的全貌,現在看來仍然森然可怖。

    穆煥叔和阿華各持一臺油鋸在作業,爲了儘快幹完這個小班,一段給他們組增加了人手和油鋸。今天是完成任務的最後一天了,前面待採的樹木已屈指可數,陽光灑在日漸稀薄的樹林中,露出不同尋常的光亮,也像穆煥叔他們即將到來的“光明”一樣觸手可及。

    早上起來時,阿華就覺得特別的冷,穆煥叔說這是倒春寒,是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到了中午,寒冷加劇,刺骨的西北風颳了過來,樹林裏的樹木頓時搖晃起來,這樣的風中,即使長年穿梭於樹林的人也難免芒刺在背,誠惶誠恐起來。

    穆煥叔告訴阿華不要再放樹了,讓他只管造材,所剩不多的放樹工作由他一個人負責。

    迎面一棵大樹巍峨而立,足有70釐米的徑粗,是枯立的落葉松,穆煥叔擡頭觀望一會。繞過它。這棵樹有難點,留到後面解決。

    在風中採伐,受到風的影響很大,鋸末會吹進眼中,帽子也容易吹飛。就連油鋸的聲音都飄向一個方向,聽得不大清楚。他克服這些困難,一根接一根放樹,終於把最後這個林班的標記樹全部伐完。

    現在就剩下剛纔他繞過的那棵樹了,那棵70釐米粗的枯立樹,在現在的小樹林中不和諧的站立着,如同鶴立雞羣。它上面的樹枝還很完整,很多枝杈都還在上面。

    他用力敲擊樹幹,讓振動傳導上去,儘可能把樹梢上能震落的枝葉震落。開始伐樹,鋸口沒過鋸鏈的時候,他又望了上方一回,沒有任何變化。他的注意力開始放在油鋸上,下面也是一道較爲難拉的鋸口。

    危險永遠都是在你認爲沒有危險的時候發生的。正當穆煥叔注重伐根的時候,空中變化悄然而至,一個旋風掠過,一根手臂粗細、兩米多長的樹枝突然斷折,細枝掛到另一根枝椏上,瞬間停留,然後大頭向下扎去。

    這樣的枝杈也叫“吊死鬼”,“吊死鬼”極速下落。墜落的樹枝彷彿在時空中劃過漫長的歲月,緩慢的下降,而樹下的穆煥叔仍然認真的駕馭着他的油鋸,未有一絲覺察,就像他從沒有離開過這裏,這裏也彷彿隔離塵囂。

    支桿員“啊!”的一聲,什麼都來不及了。接着安全帽崩飛,穆煥叔倒在血泊中,沒有了意識。

    消息是爬山虎司機張大臉告知我的。我趕緊跑到林場,但是沒有趕上救護車。衛生所的張燕說他嘴裏、眼裏、鼻孔都流出血,生命體徵微乎其微。

    我不能等,直接上了剛進站的小火車,三個小時後到達鎮裏,直奔醫院。

    到了醫院才知道。穆煥叔已經駕鶴西去了,太平間的外面,人們正在搭建靈棚,穆小天扶着哭得死去活來的穆嬸,不讓她靠近。我走過去想安慰一下他們,可我控制不了自己,眼淚情不自禁往下流,穆嬸肝腸寸斷的哭聲,實在太過戳心。

    那夜我一分鐘也沒有睡着,除了輪班爲穆煥叔守靈外,其他時間都在仰望頂棚,回憶穆煥叔的點點滴滴。

    我之所以願意求教穆煥叔,是因爲他對事件的解釋都是最平民化的解釋,淺顯易懂,既沒有云裏霧裏的故弄玄虛、刻意深奧,也沒有浮皮潦草、浮光掠影的唐突。他都以最接近真相的解釋讓你滿意。而且他從來不怕談到自己,哪怕他的一些錯誤被別人背地裏無限地放大,他仍然泰然自若的生活。

    他說過:幸福就是這樣,你覺得幸福你就是幸福的,你覺得不幸福你就不幸福。因爲,比你生活條件好的人總能找到,比你生存環境更慘的人依然還有。幸福是什麼?每個的回答也不一樣,但這不影響人們前赴後繼追求着幸福。一些人爲了其他人和他一樣的幸福而努力工作,一些人是爲了比其他人更幸福而努力掙錢。

    他的這些話卻有一些道理,那些凌駕所有人之上,一家致富十家貧的幸福,絕對經不起世人的推敲;那些幫助別人都找到幸福的人絕對是構成人類靈魂的閃光點。每一個人都有權在平等的條件下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特別是把“活下來”“過得好一點”作爲幸福來追求的人,更應該底氣十足的追求。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