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清明节前夕11

我慢悠悠地跨过坟场旁的土坡,芦苇傲慢生长侵略整个鱼塘。时间裹挟着风雨不留情面地砸下来,不过数年,这片土地就遍体鳞伤。

我还记得小时候父母在鱼塘里播撒鱼苗或是喂养饲料,我会在偌大鱼塘的一隅,吃力地抱起石头,猛得砸进水里。而后佯装痛苦地喊叫,每每都能引来父母惊慌而至的脚步和关切惊恐的目光,让我倍感温暖。

所有荒芜的来临都是那么悄无声息。

鱼塘的形状依然清晰可见,我沿着岸边走。土质松垮,长年雨水冲刷,开始陷落。以前岸边有成排的松树,常年绿意盎然,松针落得满地都是,也不曾见它凋零。

我喜欢捡起松针在背后扎人,宗泽军和母亲都是我恶作剧的受害者。他们突然的尖叫让我有种完成伟大仪式的刺激感,等他们转过身看到背后故作乖巧微笑的我,立马开始反击,降伏我自然不需要什么大动作。宗泽军后来也知道了,只要伸过手来挠我,不多时我便会嗷嗷求饶。母亲急了会拿铁锹柄轻轻拍我,我配合地哇哇乱叫,母亲很快就会心疼地放过我。

木屋还在,几乎没有破损,我想我已经听到父亲脸颊通红眯着眼吹嘘自己的手艺了,在饭桌上,同母亲和我,其乐融融的一遍又一遍。

我轻轻地推门走进去,屋里很乱,墙上还有件黑色的宽大风衣,在搅动的灰尘里变得苍白沉重。冬天的夜里父亲起来巡夜的时候会穿着它,他到哪儿都带着,虽然那件风衣套在父亲身上是那么的臃肿。父亲说是年轻时候花了好几个月的工资买的,母亲后来告诉我,那是父亲没结婚前处过的一个姑娘送给他的。

我想父亲的形象在那个姑娘眼里肯定是高大威猛又风度翩翩。

父亲珍爱很多年的衣服,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带走,他把这里的一切都留给了我们,包括市里的那套房子,那套我已经抵押给银行的房子。

木板拼接起来的床还在,我拿出包里的毛毯垫了上去。把包当作枕头,轻轻地躺了上去,尽管我小心翼翼,木床依旧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我转向右手边的墙,伸手没摸到画框,那本该在我伸手可以轻易触碰到的地方现在空无一物。我倏地跳下床,拉开一块块木板,仔细搜索每一个角落。

那幅画不见了,我感觉消失不见的是我最后的精神寄托。

这幅画是我和周熙很久之前一同放在这里的,她说也许会跟我回到这个地方,回到这里长眠。

她俏丽的脸庞又在我脑海浮现,思绪拉扯着我回到了那些年。

我该怎样去描述她,我曾经的枕边人。

她走路的时候高跟鞋踢踏作响稳重有力,眼神明亮深邃自信满溢,似乎一切尽在掌握。她喜欢穿白色的衣服,看起来清爽干净。她小腿上有个胎记,所以她从不露腿,她说话的时候右手的食指会不停地按压拇指。她睡觉的时候喜欢斜着身子,经常抱怨我压到了她的头发。

她洗漱的时候容易走神,仿佛和镜子里是两个人,一个白天英姿飒爽,驰骋职场,另一个迷迷糊糊,在半梦半醒之间游荡。

她最喜欢芦蒿和莴苣,干锅花菜也是她的最爱。吃完榴莲之后她迫不及待来亲我,每次我都巧妙地避开,这时候她正襟危坐,给我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盯得我毛骨悚然,我立马便缴械投降。

她喜欢画画,常常坐在画板前绘画忘了时间。一开始到饭点我会催促她吃饭,后来只要给她不停地倒水,她便懂了,先拉我过来欣赏她的画作,等到我提了一些她意料之中的不痛不痒的建议,她才满意地起身和我一同走进客厅。

有次我套用周叔的话对她说:

“你的画没有魂。”

她先是不说话,却也不恼,似乎在沉思什么叫画没有魂。想了没多久给我一个钦佩的眼神,我报以神秘的微笑。

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给她画了一副自画像,就像小时候在课堂上画漫画角色那样轻车熟路,每次画画的时候我总能想到周叔和樊小美,那些消失在我生活中太久的人。

自画像完成,她没有过多惊讶,她说很早之前就在我办公桌上看到过了。我知道会画画的人很多,我只是很幸运恰好被她注意到了。

她第一次生日的时候,我没有送花,只为她画了一朵紫色郁金香,她表现得欣喜若狂,用画框裱起来放在床头,她说每晚睡觉床头都会飘来花香。

每到某个可以庆祝的节日,我都会为她画一朵花,她说她最喜欢的还是那朵郁金香。

我们婚后有次公司安排她出差,她半夜打电话让我把那幅郁金香的画寄过去,她必须闻着花香才能入睡。

她把郁金香绣在心爱的衬衫上,她说一辈子离不开我的画,离不开我。

三年前,她走了。我帮她收拾行李,她的脸上写满了愧疚,她给我拥抱,我没有回应,她轻轻抚摸我的脸对我说:

“对不起,孩子拿掉了。”

我依旧没有回应,她哭了,我第一次看到她哭,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流淌,在我心里汇成汪洋。

“对不起。”她继续道歉,“不能陪你回家了。”

我终于忍不住声音微颤喊她的名字,那是最后一遍,我说:

“周熙,这几年辛苦你了。”

她哭得更狠了,跑过来狠狠地抱紧我,我感觉自己的胸口变得湿润。

我开车一路送她到火车站,她的脸贴在车玻璃上,好像要把这里的一切拓印在心底。我不禁侧过头看她,这些年跟我一起生活她憔悴了很多,她原本有更精彩优越的生活。

火车站人来人往,这里的故事很多,变换的脸庞写满了分别。她拖着行李箱上火车的时候,一步三回头,我看到她的眼神不舍又决绝。我不知道她要去哪,始终也没问。我只知道她的心已经不在了,她的肉体飘向哪我已经无权知晓了。

那时的我在想我未出生的可怜的孩子,他的生命就这样被剥夺。他很无助,没人询问他的意见,怎么就可以把他变成一摊血淋淋的烂肉。

我想母亲一定会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的,就像她小时候抱我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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