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清明節前夕22

我看見自己考上了市裏的高中,這對我來說輕而易舉。

爺爺多次扯着嗓子信誓旦旦和我說:

“考上市裏的高中,三年的學費和零花錢我全包了!”

父親拿着一大疊現金帶我去學校裏報名,那沓錢裏沒有爺爺的一分一毫。

父親的皮膚曬得更黑了,黑得發亮。他的臉上甚至看不清有多少條皺紋,很多時候讓我有種錯覺,父親還是意義風發的少年。

父親把自己的全部獻給了魚塘。

我想養魚實在太過孤獨枯燥,風吹日曬雨淋,都不得離開那裏。每天的生活軌跡只圍着魚塘轉,兩點一線反而成了奢望。

父親此前唯一的依託來自於收養的流浪狗。我還記得那隻灰黑色帶點兒斑點的狗,被繩索栓在魚塘上的木屋裏,履行它的指責,即便是我和母親過去它也遠遠地衝我們狂吠。

那年冬夜,零下十幾度,南方的溼冷悄無聲息滲入骨髓,穿再多衣服似乎也毫無用處。父親早早睡下了,蓋了兩層棉被,還把他那件心愛的風衣壓在上面。他沉沉地睡去,我想父親應該很久沒有睡一個安穩覺了。

第二天,狗死了。父親發現它的時候,它已經凍得僵直,魚塘上的泥土都是被重物拖行的痕跡。父親暗叫不好,可惜爲時已晚,父親沒有計算虧損多少,只默默的埋葬了那隻狗。

我想父親可能宣泄過他的痛苦了,只是我沒有在意。

之後父親夜以繼日地緊盯着魚塘,從來只敢淺睡。

直到來年夏天嚴重缺氧,魚塘才徹底宣告破產。

母親在河水裏洗芹菜,她兩條腿埋在水裏,水把她的手泡得發白,褪皮,長期以往她的頸椎和腰椎都出了問題。即便如此,還是咬着牙堅持,希望過年期間可以賣個好價錢。

等我帶着如此沉重的父愛和母愛踏上高中的旅途,我反而變得迷茫且不知所措,有時候被壓得喘不過氣來。我看着黑黢黢的黑板陷入沉思,天馬行空,繞不開父母奔波忙碌的身影。我開始聽不進任何詞彙,消化不了簡單的知識點,愧疚感一同襲來,我的成績一落千丈。

父親看着連番上漲的房價動了心,想在市裏有個容身之所,那時候爺爺早已和我們分了家,每次有喜事喪事,父親便要付兩份的份子錢。旁人經常看了笑話,爺爺卻覺得特有面。

父親暗示過爺爺想在城裏買房,爺爺在飯桌上每次都是情緒激動大拍胸膛保證:

“你們去訂房,二十萬早就準備好了。”

父親和母親東奔西走,在好幾個中介那裏看了一套又一套,幾乎跑遍了整個城市。終於看中了一套,坐下來和房東中介商量很久,談好價錢算好貸款交了定金,合同也簽好。

一切已經水到渠成。湊首付的時候,問到爺爺,他沒有任何猶豫,只把頭撇過去。

他說:“沒錢。”

很簡單的兩個字讓父親騎虎難下,父親自然知道他有錢,只是全由堂姐保管。

家裏後來協商賠了違約金,最後預算不足只能在靠近鎮上的老小區裏買了一套,很多無效時間花在了上班路上。

直到父親離開我們的時候,貸款也沒還完,那片土地也沒有大的升值,反而當初看中的那一套,旁邊建了大學城,生活設施一應俱全,房價翻了好幾番,已然是城裏最繁華的地段。

四處借錢付了首付之後,我們便搬進了城裏那套老舊的房子。

爺爺在鄉下住的寂寞,偶爾也來串門,父親心裏雖恨得很,卻狠不下心翻臉。

有天他又來了,提着兩瓶二鍋頭輕車熟路,母親冷若冰霜卻也不敢大聲說難聽話,父親直皺眉也不吭聲。

爺爺從來沒問過我的學業,也沒有真正的關心過我,他的微笑和健談全給了堂姐。他告訴我高考要好好考,將來出來給我安排在哪工作,他已經規劃好我的未來。就像規劃父親一樣,父親就是在他的威壓之下變得沒有一技之長。

我面無表情對他說:“你出去,以後別來了。”

他一愣,突然就暴跳如雷,拿起盤子朝我砸過來,似乎我說了句大逆不道的違背祖宗的話。

母親攔在我身前,父親讓我道歉,我沒有說話。爺爺氣不過,拿起柺杖就掄向我,我不閃躲,就在那裏一聲不吭。

爺爺的力道已經大不如前,他無法對我造成什麼傷害。我把他推搡出門,這是我做得最違背良心的事情,但我想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麼做。

爺爺走了很遠的路去找堂姐,輾轉好幾次客車。不知什麼原因堂姐閉門不見。

爺爺回到家在村莊裏大肆宣揚我的忤逆妄爲,閉口不提他心愛的堂姐。他又氣不過喝下了一整瓶農藥,在那個下着暴雨的夜裏,爺爺撒手人寰。

他的眼睛狠狠地蹬着,我站過去看,發現無論哪個角度,爺爺的眼睛似乎都在盯着我。父親用手去撥弄他的眼皮,翻來覆去好幾次,才閉上。

我並沒有覺得恐懼,只是心裏突然有點兒失落,我不知道失落來自於不捨還是道德的譴責。

我間接殺死爺爺的話語讓父親記恨了很多年,我想爺爺應該得到懲罰,只是這代價太大,難以轉圜。

如果懲罰最終應該降臨到我頭上,那麼我也無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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