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夏天·青春祭(一)

新葉一中。一月,飛雪。

每週一次的週會,操場上站滿了人,每個人穿着一樣的校服,臉上是同樣的僵硬的表情。冬日的朝陽還匍匐在地平線上,光線由天邊漸變,過渡到頭頂上的時候盡剩下白寥寥的天光,給人以無聲而壓抑的肅殺。

“高一十七班,陸之野,因在校內滋事打架,經學校研究決定,予以開除學籍處分……處分即日生效!”

廣播裏傳出教導主任冰冷的聲音,冰冷到剛剛傳出來,就被凍結成塊,生硬地掉落在陸之野面前。然後他聽見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在空曠的天空裏被無限放大。

其他人的臉上仍舊是僵硬而漠然的表情,陸之野沒擡頭,不用想也知道。他安靜地聽完自己的處分決定,一直到週會結束,所有的人都陸續回班級上早自習去了,他仍舊低着頭沒有動。偌大的操場上只剩下他一個人孑然站着。他清楚地記得來一中報到的那天天氣很好,陽光隨意地鋪滿了眼前的這片廣場;他清楚地記得畢業分開之後第一次在走廊裏遇見她,擦肩而過的聲音就像是此時吹過耳邊的風一樣空曠。但是他偏偏記不得了,幾天之前的那個午後,他是怎樣衝過去,將那個高三的打倒在地,又是怎樣被幾個高三的同黨圍堵在廁所裏了……

又過了十分鐘,直到從西伯利亞吹刮過境的寒風把他吹得瑟瑟發抖,他才緩緩擡起頭來,用力吸了下發酸的鼻子。好在人都走盡了,沒人發現他發紅腫脹的眼眶。

該走了吧。

陸之野留戀地看了一眼一中的教學樓,轉身朝校門走去。

“陸之野!”陸之野聽見有人在叫他,緊接着一連串生硬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陸之野轉過身的時候,腦海裏浮現出一個女孩的面容——然而,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想的那個人。

“一涵?”

一涵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失落,但決到不了悲傷的程度。她遞給陸之野一本書,那是最新一期的《野》,陸之野最喜歡的一本雜誌。她說,“你怎麼能做出這麼衝動的事情!”

陸之野吸了口氣,咧開嘴笑了:“我們還是朋友嗎?”

一涵搖了搖頭,輕聲道,“再見。”

陸之野的表情凝固住了,然後幾乎是一瞬間,他臉上的笑容破碎開來。他的目光越過一涵的肩膀,投向更遠的地方——那兒站着一個人,那大概就是陸之野腦海裏一直盤桓浮現的那個人了。然後,眼淚順着陸之野的臉龐滑落,落在地上摔成了幾瓣。

轉身逃離的那一剎那,陸之野的心突然猛地刺痛一下。然後他飛奔起來,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到一涵的身影模糊了,一中的校門也模糊了。陸之野依舊沒有停下來。

……我就要忘記你了。


三月伊始,初春,第八中學。

光明在這個世界停留的時間大概愈來愈長了,一個月前當我從宿舍去食堂喫早飯的時候,天空還是夜的模樣,不算太圓的月亮周圍稀落着幾顆星星,其中有一兩顆特別地明亮。而此刻,我走出宿舍樓用力呼吸一把清晨的空氣……晨光熹微,可是空氣裏仍然充滿着揮之不去的霧霾。

我草草地結束了早飯趕到班級,三五個人圍成一個小圈好像聚衆賭博一般,大概又在討論某某某吸毒被抓進去了的花邊八卦了。這應該是第八中學特有的一道亮麗風景吧。

我繞開他們坐到自己座位上。果然,避之不及,兩個人立刻圍了上來,“誒,你知道不,聽說咱們班要來一個轉校生!”

“有什麼奇怪的?”我無心應道。

“聽說這個轉校生是從一中轉來的!好像是因爲打架被開除了,城東的幾所中學都不願意要他……這不,只能來我們這了。

“他是怎麼考上一中的?抄的吧……我怎麼沒那麼好運?”另一個人附和道。

“行了,行了。”我不耐煩地擺擺手,“你們哪聽來這麼多小道消息?”

“聽別人傳的嘍……”兩人彼此聳聳肩,識趣地走開了。我嘆了口氣,搖搖頭,不再去想這件事。

每天的早自習便差不多在這窸窸窣窣的八卦聲中過去。八點的時候,上課鈴剛打過一次,班主任便領着一個看起來很高很壯實的男生進了門。所有人又一次炸開了鍋,目光瞬間聚集在班主任身後那個穿着一中校服的男生身上。此起彼伏的議論的聲音如同飛過頭頂的烏鴉羣一樣,令我不禁皺了皺眉頭。

班主任看起來很是和藹地拍了拍男生的肩膀,說道,“那個,這位同學是今天轉到我們班的,他叫……陸之野是吧?”

陸之野點了點頭,臉上露出憨憨的笑容來,只是他笑得太過僵硬,乍一看上去像是嘲笑的樣子。於是班主任的臉一瞬間就陰沉了下去,擡手指了指我,“你坐到那個位置去。”

我撲哧笑了一聲,下一秒意識到,什麼?坐我旁邊?然後我看見陸之野站在我面前,笑着對我說,“你好,同桌!”

“你好……”我哭笑不得地把腳從旁邊的凳子上拿下來。陸之野坐下的時候悄悄問我,“爲什麼所有人都盯着我看?”

“他們可能沒見過穿着一中校服來八中上課的人吧……”我說。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尷尬地撓撓頭,再次露出了他那嘲笑一般憨憨的笑容,看上去怎麼也不像是會打架,而且被開除學籍的人。

晚上放學的時候,陸之野簡單跟我打了聲招呼便匆忙離開了,因爲他家裏離得很遠。想也知道,一中在新葉的城東,八中在新葉城西。上個學跟長征沒什麼分別。況且因爲八中幾近新葉的城郊,來來往往的公交車也只是寥寥數輛而已。

我最後一個出了教學樓,沒回宿舍,順着操場旁邊的甬路朝學校對面的書店走去,每個月的六號去那兒買雜誌已成爲習慣了。有的時候在雜誌上還能找到一兩篇被印成鉛字的我的文章,那是我的生活裏爲數不多能令我高興一段時間的事情了。

甬路的左邊宿舍樓,再往左便是正在建的新宿舍樓,現在已經到了最後的落成階段。我想過不了多久,我便能從現在住的這個老爛尾樓裏搬出來住到新宿舍去了。想想這該是第二件能令我稍稍些開心的事情。

在八中的日子,好像被時間淘洗的發白的衣服,沒有顏色,令人覺得麻木。每天固定的生活,固定地八卦臺,只是討論的八卦每天在變。有的時候我真恨不得將這些收音機摔在地上摔得粉碎,以謀個清淨。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新同桌,如果中考那天我沒有生病,我大概也在一中不知道過着怎樣的生活吧。我從沒想過我的生活會被釘在八中這個十字架上,我每天仍舊聽課,寫完作業,大部分時間都在寫東西。慢慢習慣,也慢慢釋懷。只是我從來都不願意承認我的生活就此被定格。

事實上,我的生活並沒有因爲陸之野成爲我的同桌而有任何的改變。每天他第一個到班級,小聲地背單詞,好像周圍的所有事情都與他無關。除了每天早晨的“你好”和晚上放學的“再見”,我們也沒了其他的交集。位移令我稍有印象的便是他那股嘲笑式的笑容,儘管有的時候他並不是那個樣子。很明顯。

三分鐘熱度吧。我想。在這樣的環境下,過不了多久就淪陷了。就像當初的我一樣。

有幾次晚上回到宿舍,切上QQ,妖精們又開始在羣裏活躍起來了。這次的八卦中心——毫不出乎我意料地——是我的同桌,陸之野。

“你說,那個新來的陸之野,一天天就知道學習,圖什麼呢?”

“天知道,可能只是勤奮這一陣吧。”

“真能裝,他那麼愛學,怎麼還因爲打架被一中開除了?”

“就是啊你看他第一天來的時候,哎呦還穿着一中的校服來。好像他就比我們高一等似的……”

“你看這次考試吧,看他怎麼樣。”

“哈哈哈……”

看到這裏,不知怎麼,我的心裏竟有幾分不是滋味。在永遠不學習的他們眼裏,似乎學習就是另類,就要被排擠。就像人們總愛津津樂道地挖那些明星的隱私一樣,這似乎是這個世界上普遍存在的定律。在一羣道德高尚的人中間,你做了壞事是要受人排擠的;而如果這一羣人都是流氓,你獨守清心,別人也會拿你當做另類去看待。

然後我立刻點了關閉,屏蔽了他們的消息,切下QQ,打開一片空白的word文檔準備寫點什麼。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認真寫一篇文章了,也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跟我的朋友們聊天了。

我在電腦屏幕上敲了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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