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食(下篇)

一中開學第一天,天空上飄蕩着幾片泛黃的樹葉。戴着些微涼意的風輕易地穿透了我身上單薄的襯衫。

這個夏天真的結束了。秋日開始充滿了紛飛的落葉和蕭索的冷風,書包裏平白無故地多出了很多書本文具。我很幸運地分到了周曄的班級,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沉默,而我也繼續昏僵度日,盡情虛耗着美好的青春。

第一次大考之後,我很榮幸地墊在了全班同學底下。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周曄居然一鳴驚人,考了全班第二。第一是個女生,叫安淇,聽說是從外地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來的。真不簡單。

老師下課後神色凝重地把我叫去辦公室,說,你整天不思進取的,這次考試又是倒數第一,你說你……

我聽着老師的訓斥,歪着腦袋,不以爲然。

見我心不在焉的樣子,老師也似乎放棄了,算了,跟你說多也是廢話。你下節課坐到周曄旁邊,跟人家學學……

於是這樣,我順理成章地成了周曄的同桌。

“你好,周樺是吧?”

周曄擡頭看看我,沒做聲,繼續低頭做題。

“你爸爸是那個大股東?”

周曄:……

“你怎麼不說話?難不成那個不是你親爸?”

周曄:……

“我在跟你說話呢,周!樺!”

周曄無神地看着我,說,“那個字念ye不念hua……”

我:……


同桌的感情都會變得很微妙,因爲一個課桌的距離能融化掉所有的冰冷。就算是周曄這樣的人,時間久了,也變得話多起來。他與我聊得最多的便是音樂,每次他的眼睛都閃着光,和平日裏眼神淡漠,沉默寡言的他判若兩人。

時間再久一點,一直到第二年的春天,再過幾天便是立夏。

有一天我問周曄,“你爲什麼總是很沉默?”

周曄說,“你想知道?”

“嗯。”

“那你別對別人講。”周曄說,“你知道我爸爸是哪個大股東是吧?其實他不是我親爸。”

我驚訝地望着他。

“周林以前是個小城市的人,在那個城市裏去了一個叫安曉衣的女人。後來他出來打拼,在外面發了財,就跟安曉衣離婚了。其實那時候安曉衣的肚子裏已經有一個他的孩子了。然後周林來到這裏,娶了我媽。”

“那你親生爸爸呢?”

“死了。”周曄面無表情,彷彿在陳述一件輕鬆的事實,“我五歲那年,他帶我出去玩的時候,在馬路上突發心臟病,搶救無效。”

周曄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制止眼淚流下來。但是沒有成功,鹹澀的液體還是將他的眼睛潤溼了。他繼續說,“那個時候有很多人在圍觀,可是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就我爸爸。如果有一個人打了電話,我爸爸就不會死了。可是,我就那樣看着他,掙扎得越來越無力,最後絕望地閉上了眼睛。那時候我就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好人,表面的都是假的。所以我不喜歡和人打交道。”

我說,“也不是全無好人。”

他點點頭,並不反對我,“就像你。你看上去像是個壞孩子,整天和那些人混在一起,但我知道你很好。”

他說話的時候沒有看我,而是朝着窗外愣愣地看着。不知道焦點聚集在誰的身上。我沒有說話,他也沒有再說話。這樣一天一天,又是一年,透過玻璃所能看見的那片天空,有時陰沉地灰濛着,有時候藍的透明。幾隻,或者十幾只飛鳥撲動着翅膀,嘩啦啦地在天上劃開一道口子。

彷彿打破了巨大的沙漏似的,時間從哪個裂痕裏悄無聲息地流逝掉。


一場大雨帶了了一季的夏天,寒冷的風雪又拉開了冬天的序幕。轉眼我已經在一中留下了三個盛夏。這年的夏天,所有的話語和情感都定格在陽光燦爛的七月。一場聲勢浩大的洗禮過後,我們便從一中畢業了。

我和大部分孩子一樣,考進了一所很普通的高中。而周曄和安淇則進了最好的重點。

我以爲分開之後大家都要各奔東西,漸漸地身邊都會有新的人,新的朋友。會在一個很陌生的環境下繼續着各自的人生。我以爲那些所謂的朋友都經不起距離的審閱,僅是半座城市的距離就將曾經以爲堅不可摧的友誼摧殘的支離破碎。

但我錯了。

周曄還是會經常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他又聽了那些很好聽的歌,告訴我分班的時候他和安淇分在了同一個班級。告訴我他的班主任是個很慈祥的老先生,他私底下和老先生串通好了,排座位的時候坐在了安淇旁邊。這些事情在距離我半個城市之外的第一高中靜悄悄地萌發着。

直到有一天,趕上元旦的假期,周曄打電話來約我出去。

他說,“我好像喜歡上安淇了。”

“小子,怎麼墮落了呢?”我學着班主任的口氣打趣道,“你現在應該把心思放在學習上,不要想這些……”

“月光。”他打斷我,“我沒有開玩笑。”

我愣了愣,笑着問他,“那你跟她說了麼?”

“還沒有,我不知道怎麼說,所以纔來問你。你知道,從小到大,我只有你一個朋友……”周曄低下頭去,聲音低低的。我攥緊了拳頭,冒了冷汗。

高一的最後一天,冷空氣瞬間籠罩了整座城市。所有的聲音都被凍結在了無邊的黑暗裏,一片靜悄悄的。周曄回到學校,似乎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朝着女生宿舍樓的方向走去。他走幾步路,拐過了一個拐角,眼前是一條樹影滿地的小路。

周曄站住了,心臟劇烈地跳動。

安淇挽着那男生的胳臂,走在周曄前面不遠。黑暗裏他們的輪廓很模糊,但還是真實地投映在周曄的視網膜上。

似乎心裏的某根弦被扯斷了似的,心臟彷彿停止了跳動。

一張照片從安淇身上無聲地掉落,安淇沒有注意到,周曄卻看得真切。他走上前去撿起照片,月光映在上面,那是安淇和另一個女人的合照。

周曄的心忽然沉了一下,他翻過照片,手指不經意地微微顫抖。

月光又重新被雲層遮掩住了,風穿過周曄的身體,轉而又融化在空氣裏。周曄呆呆地站着,手中的照片已經變了形。

照片的背面只有五個字,安淇,安曉衣……


頭頂上是十八歲的天空。

周曄揹着掉了色的大牛仔包站在我面前,背後是紅色的火車站城牆。

我問他,“你決定了?”

他點頭,不說話。

“安淇知道嗎?”

“不,我沒告訴她。她現在可能和我爸享受美好的晚餐時光呢吧,哪裏顧得上我。”周曄自嘲地笑笑。

“真麼想到,她居然是安曉衣的女兒。”我說。

“周林還是選擇了她,放棄了我這個當了十七年的兒子。”

“也許他有他的苦衷,我覺得他很愛你。”我安慰道。

周曄血紅着眼睛,盯着我,“你憑什麼這麼說?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不說話,心裏像在滴血。

“月光,其實我們都不知道什麼叫做愛。”

“或許吧。”

“你說我們還能再見面麼?”

“一定能。以後等你出名了,我找你簽名還不用排隊。”

“沒問題,籤多少都行……”

然後周曄走了。是的,他走了。他帶着他的音樂夢想,帶着他沉睡了許久的激情,離開了這座城市,去了北京。我能想象那裏的天空,那裏的人,那裏到晚上還是車水馬龍的街道和絢爛的霓虹燈。我也能想象,走在這之中的,沉默的周曄。

他走之後,有時候我會想起他小學時候唱過的那首《彩色》,記憶裏的旋律變得模糊不清。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他自己寫的。就是六年級那年,他寫的第一首歌。所以周林纔會跟校長建議,“我們搞一個畢業晚會怎麼樣。”

然後周曄的歌就抓住了我。

我曾經無數次幻想過與他再次相遇的場面,也曾經無數次想象過十二年後的今天,他會變成什麼樣子。


去年的時候,我因爲工作關係到北京出差。由於連夜的奔波和忙碌的行程,我到北京的時候幾乎直接就扎進了一家餐館裏。

他在給我端盤子的時候,我認出來他,“周曄,是你?”

他疑惑地打量我一番,然後臉上流露出驚喜的神情,“月光!”

“你在這裏打工?”

他說,“嗯,換了好幾份工作了,總要維持生計的。”

我看着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黑色的襯衫套在他依然瘦小的身材上。只是,我發現他的眼睛裏已然消失了他離開時的那種光芒了。時間在他的眼睛裏留下了渾濁和滄桑。

我問他,“你來北京,沒做音樂嗎?”

“做了,剛開始的時候還是在一家酒吧裏當駐唱。後來簽了一家三流的唱片公司,但也沒什麼起色,沒有人找我唱歌。再後來我就離開那家公司了。”

“然後呢?”

“說實話,那時候我身上沒有多少錢,每天連喫飯都是問題。後來我打了幾份工,維持生活。”

“那你以後還打算做音樂嗎?”我問道。

“不想了,太累。”周曄無所謂地攤了攤手,“我覺得這樣子挺好的。”

周曄的話像一碗中藥滲進我的嘴裏,在嘴角泛起微微的苦澀。

“你和安淇還在一起嗎?”周曄問我。

“你說什麼?”

“你就別裝了,我都知道。”周曄笑着說,“那天晚上,你和她在小樹林的時候,我都看見了。就是那天,她不小心掉了那張照片,被我撿到了。”

“你不怪我麼?”

“怪,當時我真想殺了你,但是後來,也覺得沒什麼了。”

“呵呵,你這個混蛋。”我喝下一大口啤酒。

“彼此彼此。”周曄舉起酒杯,清脆的碰杯聲將所有的記憶淹沒在洶湧的歲月裏。我知道,眼前的周曄已不是那個彩色的男孩了。

……

北京的天空呈現深沉的陰霾,光線被一點一點地蠶食着,天色隨之暗了下來。

我擡頭看看天空,覺得那就像是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我們。

忽而大雨滂沱,沖刷掉所有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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