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最後的戲份:尷尬父子

至德二載(公元757年),七十三歲的太上皇唐玄宗,在兒子唐肅宗派出的精兵3000人的看護下,回到了暌別一年的長安。

與其說是看護,不如說是監視。

無論從哪個方面看,唐玄宗都是歷史上極富戲劇性的人物:年輕有爲,在武則天后的亂局中拯救了大唐的命運;擊敗了野心勃勃的姑姑太平公主,登上天子之位;帝國在他手上繁盛到了極致,又在他手上崩潰;從兒子手中奪取絕世美貌的妃子,又在落難徒中當做替罪羊賜死……慾望、權力、財富、內鬥、鉅變,他的身上充滿了人人都愛看的話題元素。

而此刻,在他人生最後幾年,他仍然無法從舞臺上安然退場,這是劇情需要,或者說是角色註定。他要和目前的天子,自己的兒子唐肅宗李亨,演完最終一目:尷尬的父子戲份。

爲了理解兩人的關係爲何會走到這一步,仍然需要從安史之亂爆發開始說起。

在眼見唐軍無法堅守的情況下,唐玄宗瞞着絕大多數人,只帶着楊貴妃姊妹,部分後宮、宦官、子孫、及親信,在禁軍的護衛下,神不知鬼不覺逃離了長安城。據說,那一天早晨,百官還照常去上朝,宮裏秩序井然,沒人知道皇宮裏的主人已經溜之大吉。

“是日,百官猶有入朝者,至宮門,猶聞漏聲,三衛立仗儼然。”——《資治通鑑·唐紀三十四》

這一次出走,目的是川蜀之地。史稱“玄宗幸蜀”。

所謂“幸”,是史書慣常使用的一種爲貴族挽回面子的說法。畢竟說“逃”,這讓堂堂大唐的天子臉往哪兒擱。而這種爲尊者諱的傳統,就是所謂的“春秋筆法”,因爲據說來自於《春秋》。在那部書裏,周天子被迫出宮參加諸侯的盟會,被隱晦地寫成了“天子狩於河陽”。而再往後,南宋的君主被金國追殺得落難乘船出海,還有“遊於海上”這種委婉的說法。

無論記載得有多麼曲折掩飾,逃難的實際境況是慘不忍睹的。

食物短缺是其一。

“日向中,上猶未食,楊國忠自市互餅以獻。”宰相不得不親自去買燒餅給唐玄宗喫。

沿途也有老百姓爭相主動敬獻,但普通人家自己平時都未必能賙濟,所能貢獻自然杯水車薪。

“民爭獻糲飯,雜以麥豆,皇孫輩爭以手掬食之,須臾而盡,猶未能飽。”

除此之外,人心紛亂更是致命要害。

“入蜀”是楊國忠的提議,之所以選擇此處,是因爲四川是他長期經營的根據地,同時他身兼劍南節度使一職,最安全的歸屬無過於此。只要回到大本營,至少可保唐玄宗做一方之主,而自己則仍可安然把持權位。

但同行人中,太子李亨的臉色可就不太好看了。

這一年,他的父親唐玄宗已經72歲,當了四十五年的太平天子。而李亨自己,已經46歲。他的兒子將來的唐代宗,已經30歲。他的孫子將來的唐德宗,也已經15歲。

46歲雖然不太老,但也臨近知天命的年紀。李亨細細盤算一下,自己已經在太子之位上十九年之久。是不是應該繼續跟着長壽的父親入蜀,拼一拼誰活得更長呢?

讓李亨懼怕的,除了年齡的衰老,還有來自政敵的虎視眈眈。

他並非唐玄宗的長子,也並非最早預定的皇位繼承人,在原太子罪死後,他才僥倖獲得了機會。但從獲得那一線希望後,就不斷遇到挑戰和威脅。其中最大的威脅,是武惠妃之子壽王李瑁。

而壽王的支持者之一,正是楊國忠。

蜀地,是唐玄宗的桃源,是楊國忠的老窩,卻是太子李亨吉凶未卜的虎穴和陷阱。誰知道到了那裏,還有多少莫測的風險在等待他呢,誰又能保證他的太子之位依然能牢牢守住呢?

越往前走,李亨的心情越是忐忑。無論如何,和父親和楊國忠分道揚鑣都是更好的選擇。但前提是,他必須擁有這樣做的實力。

在馬嵬驛,他鄭重地選定了這一重要的人生抉擇,也較好地實施了自己的計劃。

他成功說服了禁軍首領陳玄禮,獲得了禁軍士兵的支持,並煽動他們將怒火一齊傾注在楊國忠、楊貴妃等人身上,當衆處死了這幾隻替罪羔羊。

爲什麼這裏保守地用了“較好”兩個字,是因爲陳玄禮在最終的立場上,仍然堅定地站在了唐玄宗一邊。他是玄宗幾十年的親信老部下,長期統領禁軍。他只願意幫助太子誅殺犯了衆怒的楊氏一家,卻絕不允許玄宗的個人安危受到任何傷害。

事已至此,本來一同入蜀的帝國核心圍繞不同的主人,分裂成了態度迥然的兩派。陳玄禮、高力士等人力保唐玄宗無恙,按照原計劃西行。而太子派的擁護者,則奪取了更多的物資,決定北上迎戰安史叛軍。

太子李亨一行到了靈武,迫不及待即位,是爲唐肅宗。遙尊玄宗爲上皇天帝。

從此,父子相隔山水,表明上維持着父慈子孝的美好局面,實際上卻各懷鬼胎。

在肅宗,雖然名義上扛起了唐王朝的旗幟,但只要父親一日不死,就隨時有復辟的可能。畢竟四十多年太平天子的號召力,非同一般。比起他這個匆匆即位的皇帝,天下州縣、黎民百姓恐怕更擁戴玄宗多一點。更何況馬嵬驛一事,雖號稱是誅殺亂臣,但畢竟理虧在他。難保父親到時不以此爲由,反過來討伐於他。更重要的是,其時肅宗真正能指揮的天下,仍然有限。比如南方,就有永王李璘的勢力存在。

而在玄宗,表面上接受了這一既成事實,實則毫不甘心,仍然企圖東山再起,好好收拾這膽大包天,兵變奪權的孽子。永王李璘正是在玄宗的授權之下,另樹一支旗幟,打算控制廣闊的南方,達到和肅宗分治對抗的目的。

命運的天平最終偏向了肅宗。他不僅很快以“反叛”爲名剿滅了李璘,還奪回了朝思暮想的長安。

此兩者,前者的實際意義大於象徵意義,擊敗永王,是給不安分的父親一記當頭棒喝。別以爲你還有實力與我抗衡,請早早死了那條心。而後者的象徵意義則更大,長安,那是宗廟所在地。奪回這一聖地,既可以向祖宗表明我無愧於李唐的繼承人,又向天下臣民表明了我是你們值得依賴的社稷主。擊敗永王,是爲了讓玄宗灰心死心;奪回長安,是爲了贏得軍心民心。

剩下的,就是讓父親乖乖回到長安來,老老實實呆在身邊,不要再有任何輕舉妄動。這自然也是一舉兩得之事,既可以控制玄宗於視野之內,又可以大秀孝心,修補那在馬嵬驛破碎的父子關係,在天下人面前繼續上演父慈子孝的帝國核心價值。

於是本文開頭的一幕便上演了。

玄宗是在六百名護衛的保護之下,到了鳳翔。前來迎接他的是肅宗派來的“精騎三千”。顯然肅宗仍然不敢對父親掉以輕心。

於是玄宗下令自己的護衛統統繳械,“上皇命悉以甲兵輸郡庫”,舉手投降。

唐人鄭嵎的《津陽門詩》中,寫父子這次相見,有個尷尬的細節。即進城門時,玄宗和肅宗忽然不知道該讓誰先走了。問遍羣臣也面面相覷,不知這一禮儀規範。最後高力士出來解圍道:皇帝走正門,後走;上皇走偏門,先行。如此才照顧了雙方的面子。

這個故事細節未必真實,但可見在唐人眼裏,父子的尷尬是真實的。

《資治通鑑》裏則以玄宗本人的話,點出了與肅宗間的隔閡。他在見到闊別一年的兒子後,第一句話是:

“天數、人心皆歸於汝,使朕得保養餘齒,汝之孝也。”

上來先表明,“天數和人心”,我都不跟你爭了。這樣你總可以讓我安全度過餘生了吧。一句話寫盡父子間的尷尬和虛僞。

玄宗回到長安後,先被安置在城東的興慶宮,遠離政治中心,但卻能被長安百姓看到。

《常侍言旨》記:有一天玄宗登上宮樓,街上百姓紛紛大呼:今日再得見我太平天子!一時山呼萬歲。

《資治通鑑》則稱:玄宗不但賜食百姓,還召將軍、劍南奏事官等人會面。

號召力仍然如此強,並私下接觸軍官大臣,這樣的事實顯然不能被肅宗允許。於是肅宗的親信李輔國出面,決定將玄宗移到西內苑,更在肅宗的眼皮底下。

爲免玄宗拒絕,這次的搬家並不是一件和平的行動。李輔國率領五百騎,亮出兵器攔住玄宗的馬,差點把這個七十多歲的老太上皇嚇得從馬上摔下來。“上皇驚,幾墜。”

這時又是高力士撐住了場面。他喝止道:“李輔國何得無禮。”——《資治通鑑·唐紀三十七》

高力士在正史裏的形象,遠比他在民間要高大得多。

在安史之亂爆發前,還有個這樣的小事。

玄宗曾看着治下的帝國,自滿地對高力士說:朕如今垂垂老矣,朝中大事有楊國忠,邊境軍事有諸大將,夫復何憂呢!

高力士憂心忡忡地回答:小臣聽說朝廷近來出征南詔屢受挫敗,邊將又多擁兵自重,陛下將如何應對。臣擔心一旦有變,不可收拾,又怎麼能說沒有可以擔憂的了呢?

玄宗一愣,看着這個伺候了自己半生的奴才,沒想到他會直截了當說出如此的話來。

而在數次玄宗面臨危險時,高力士也都表現出了忠誠勇敢的一面,雖是以奴自居,但至少是個有擔當且正直的忠奴。

不過此時的玄宗已經失了勢,高力士也只能在氣勢上不輸於李輔國。最終玄宗還是被遷移到了西內,且只允許老弱侍衛幾十人陪同,陳玄禮、高力士等親信都從此不得伴隨在玄宗左右。

僅僅九天之後,高力士就被流放到巫州,陳玄禮被勒令致仕。

顯然,“孝順”的肅宗要父親無人值得依靠,“獨盡孝道”。

當了六年太上皇的唐玄宗李隆基,於公元762年死去。在最後幾年幽禁生活裏,他鬱郁地看着從自己手裏奪去權力的兒子,不知道有沒有想起遙遠的以前,那時他29歲,也通過一次兵變,使得自己的父親卸去了所有權力,當起了太上皇。

權力篡奪、親屬相爭,這一切多麼熟悉,多麼像個輪迴,多麼像個惡毒的詛咒。

李隆基死去的同月,肅宗駕崩。

不久,遇赦歸途中的高力士聽說玄宗已死,“號慟,嘔血而卒。”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