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在酒后满世界找过我

细细数来,与他分别已近廿年之久。那是个秋天,长街上的落叶已飞落下一些。

父母到他家来接我,说:“回家了。”父亲可能如常带了一些新收的稻米,留下;母亲或许如常抽空纳了合他们脚的新鞋;姊姊可能骑了一辆八二式的洋车,总之,那天为了接我全员出动,回归的气氛热烈浓厚。把这种喜悦气氛推向高潮的无疑是,我和他们甫一走出镇子,就到了街口一家影楼,拍了全家福。

那是第一次拍照,我永远记得摄影师的唠叨:

“最右边那个小姑娘,笑一笑。”

一会儿又说:“往中间靠近点儿。”

挪一下,“再靠近……”

再挪一下,“胆子大一点,多挪一点嘛!”

明显地,我感觉到那个女摄影师已开始表现出不耐烦来。那一刻怯懦和自卑感不允许我受这样呵斥,她说的话我再也不要听见,半步不肯挪,她要我举着一个红色的大气球,死也不举……父母似对我破坏这样和乐之家感到不满,但还是忍下没说,但我竟着魔般无声落下了泪……

父母和摄影师还有姊姊似乎都被吓到了,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就像他们根本不会知道好端端的晴日为何突然落下了雨。于是,拍照一事草草结束。



母亲是否猜到我人前失态的缘由?终日奔忙我知道母亲肯定早已忘了那天发生的事,如果她记得,她必会追问我,指责我的不孝。至今多年,她从未问起。也许只有我记得。

我还想着,他送我们出镇子时,远远地跟在后面,他也许擡起袖管,用袖角擦擦了眼中的风沙。大人们流泪的时候,似乎总这样说。

他一直追到街口,母亲说着:“别送,别送……”大有此地一为别,两生各欢喜的疏离。几千个日夜的相伴相守,难道就这样永远地说再见吗?拍照是一个诱因,把团聚的喜悦无限放大,像一把渐渐变大的剪刀,直直地斩断我们的过往,他看着我们进入影楼时眼神的落寞,使我感到不安,或许真的此生再难相见?早知我就不该走进影楼,且还在他的注视之中。可我还是进了。



是怎么走出影楼,是如何到家,是父亲还是母亲载的我,我坐在自行车的前杠还是后座,究竟走了多远多久的路?全无印象。

对,那是个秋天,长街上已落下一些梧桐黄叶,重重叠叠,叠叠重重,像是如何也无法清扫干净。也许记得这事的还有他。

很多年后我听说,他躲在影楼的石狮子后等到我们离开,进了影楼,看了我们拍的照片……

夜已经黑得形容不出,大概浓稠如碳。到了夜里,窗外嘀嗒开始落雨,连续几日腹痛随着风雨起伏,似乎窗外的黑和响动一齐搬至体内,能听见五脏六腑翻滚,它们叽叽咕咕像在密谋取我的性命。但我又想起了他,想起他对我的种种付出和陪伴。



我生下来或许不足月便辗转了好几户人家,但因为太瘦,用他的话说,“像个拖鞋那么大点儿,干干瘪瘪的……”天生便是薄命之相,别人怕活得收下,……,哪敢收养!万般无奈下,不知怎么就到他这里,他将我收养。

至此只想慨叹生命奇妙,不知前几世,我修了怎样的行,能得此眷顾?是不是我还拯救过地球?就连邻里都在说,他膝下已育二子一女也不似这般溺爱,他们便把所有的关爱都给予了我。

跟着他下茶馆,他打牌,我就用粉笔在茶馆上写新识的字。好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逢人便讲当年我在茶馆地上写满了字,连见多识广的茶馆老板都赞不绝口。

他发了工资,先拿出几张新的,给我零花。要是赢了钱,就抽出几张叫我去买冰糕。听奶奶说,几十年了他的钱别人休想要到一分一厘却对我格外大方。

上早自习时,家里没有钟表,他似乎有自己的生物钟,早早起来,点上一支烟,烟尽,鸡叫五更,推醒我。我闭着眼起床,他就在旁边耐心地等。我怕黑,虽然那时天总是晴的,月亮仍旧高高挂在屋顶,照得人间像银子那样白花花的,但他还是陪我一起去,他和我在地上走,月亮在天上尾随着。下了早自习,他又在学校与家之间的十字路口等我,带我去吃油条、胡辣汤、小米粥……



也是在秋天,我第一次转学,离开了他。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见过旧人哭?听说,他很少说话,偶尔打牌,常常醉酒,醉酒后便满世界地找我。他说家里从新疆寄来的葡萄干甜又饱满,是我最爱吃的,他藏在柜子一角,却找不到我的人了;他说,他卤好了牛肉,刚出锅时切一块,却不知该递给谁,只好自己下了酒……

童年的我是自由的,我用全部力量去浪费我的童年。那样的我大概比很多人都幸运,比很多人都幸福。无数个等我下晨读的清晨他都去了哪里,是如何打发那些寂寞,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我也从不知晓,直到如今。更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人在我腹痛时,同样耐心把双手覆在我肚上,把疼痛一点点驱赶……

父母把我接回后的一年,我也曾逃学离家出走,找过他。我用攒下的钱,在商店买了他不舍得抽的好烟。他在茶馆,面对着我进门的方向,说怪不得今天一直赢钱,快来……

我还是回了家。那时他正将迈入花甲,但比他更快迈入花甲的是我,我似乎因为一场逃离迅速地老去,得了痴呆和健忘。但我遇到越来越多的人时,我才知道,真正的好已经消失,就像他抽的烟丝,最开始密密麻麻,就像我们彼此的思念浓密终于也要消散了,他终于把我遗忘。

你生命中,是否也有这样一个人,不靠血缘维系,却疯了似的在你不在的日子满世界打听你的下落?我曾遇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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