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兮月圓——愛你已久,難以忘懷

【2015年】

她在春天時又去了趟雲南沙溪古鎮,這是她第二次去沙溪,上一次是在七年前。這一次,她還是選擇住在吾鄉客棧。

到達客棧時,已是中午,她用手遮着陽光,擡頭望着客棧的招牌,曾經在這裏的記憶慢慢浮出,但是卻似恍如隔世。她輕聲說了句:“吾鄉客棧,我又來了。”

櫃檯前的江姐依舊風姿綽約,一邊幫客人辦理入住,一邊與客人談笑,她微微一笑,江姐還是同以前一樣洋溢着足足的熱情,與人自來就熟絡。

她提起行李箱跨過門檻,走到櫃檯前,江姐這會正低着頭錄入覈對客人的身份信息,時間匆匆而過,一切也都在變,例如,七年前來這裏入住還不需要實名制。上一位客人辦理好入住,江姐給客人指了一下去樓上房間的方向,就轉身來招待她。

江姐定睛一看她,臉上有些微微的驚喜,頓了一兩秒還是問了她一句:“請問你以前在我們這裏住過嗎?”

“我大概七年前在這裏住過,江姐,你能記起我嗎?”

江姐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問了句:“是小照嗎?”

她笑着回答“江姐好記性,隔了這麼久還能認出我來。”

“真的是你呀小照,女大十八變,越成熟越好看了。”

“都三十了,能不成熟嗎?江姐,你纔是風姿依舊呀。”

“別打趣我了,老嘍,你看這眼角的皺紋。”

寒暄之際,她笑着從包裏翻出身份證向江姐遞去。江姐接過,不經意掃了一眼身份證上的名字,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了下去,擡起頭,滿臉疑惑地問她:“你的全名叫嶽照兮?那你和皓兮……”

“她其實是我姐姐。你還記得她?”

“哪能忘記呀,她當初在我這裏住了足足有一個月。現在想起來,那也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我說你們怎麼這麼像,當初第一次見到你時差點將你誤認作皓兮。”

聊天間,江姐已經幫她辦理好了入住手續,把房卡遞給她,隨即又說了句:“快上去把行李放好,收拾整理一下,下來陪我喝杯茶。”

她點頭,提着行李去了樓上的房間。

她換了身衣服,在房間裏坐了一會兒就決定下樓找江姐。

江姐顯然一直在等她。見她下樓來,便招呼她過去,倒了一杯茶遞與她。

兩人都攥着手中的茶杯,沉默了一會。

她開口打破了沉默:“江姐,對不起,當初隱瞞了你們,沒有告訴你們皓兮是我姐姐。”

“皓兮還好嗎?”

“姐姐從這裏回去的次年初春就病故了。”已經十幾年了,她提起姐姐時還是會淚目。

“唉,剛纔知道了你們的關係後,多多少少也猜到了,一定是出了什麼事情,要不她怎麼會再也沒有回來過這裏。只是沒想到是這樣的。小照,你知道我爲什麼記得你們嗎?”

她看着江姐,不解,輕輕搖頭。

“不是我記憶力好,這麼多年還能一下子從腦海中反應出來你是誰,是因爲有個傻小子年年春天都來這裏,從二十幾歲等到現在,我就是想忘都忘不了你們。”

“江姐,你是說陳植還是每年都來?”

“除了他還能有誰。”

“我以爲他早已放下,忘了我姐姐。那晚在古槐樹下,他明明說····……”

“誰能弄得明白呢?他們兩個人僅是在這裏萍水相逢,一個月而已。”

誰又能弄得明白呢?那僅僅的萍水相逢,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陳植是這樣,她姐姐是這樣,她又何嘗不是困於其中多年呢?

門口的風鈴響起,又來了新的客人,江姐起身去招呼,她一個人坐在那,看着窗外的街道,行人熙熙攘攘,大多結伴同行,像她那樣一個人的很少。

【2008年】

「01」

那年,嶽照兮和同學相約去宏村寫生,到了車站,她臨時改變主意,改簽了車票,跑到了沙溪古鎮。說是臨時起意,其實是心繫已久。

去往沙溪的大巴上,嶽照兮睡着了,她夢見了姐姐。姐姐和她講自己在沙溪的經歷,講那個叫陳植的男生,講吾鄉客棧熱情的老闆娘。

大巴行至一處水窪處,她被顛醒,剛纔的夢讓她更加心緒難平。她從揹包中翻出筆記本,拿出夾在裏面的照片。

最早了解到沙溪古鎮,就是從她手中的這張照片。是姐姐的一張背影照,照片中街道上人很少,兩個小孩子迎着姐姐跑過來,不遠處是吾鄉客棧立在路旁的招牌。

姐姐很珍貴這張照片,她問姐姐,給她拍照片的人是誰,姐姐總是笑而不語。雖然嶽照兮那時只有十七八歲,但是從姐姐那燦若桃花的笑容中,她也知道,姐姐一定喜歡那個給她拍照片的人。

後來,姐姐畫了一幅畫,畫中的街道和姐姐照片裏的街道是同一條,只是角度不同,那幅畫中的街道上只有一個行人,依舊是背影。

那幅畫,她看了好久,好多年。

姐姐希望她有機會再替她去看看沙溪。她卻一直沒有勇氣去。直到大三這年,她臨時起意,踏上了去沙溪的火車。

她找到了吾鄉客棧,站在客棧前的那條紅磚鋪築的街上,看着眼前和照片中大抵相似的景色,再擡頭看看眼前的吾鄉客棧,視線從二樓的那排窗戶掃過,在心中默唸了一句:“姐姐,我也來吾鄉客棧了。”

進了客棧,迎接她的正是江姐。江姐從櫃檯後面走出來,向她迎過來,走進了,又突然定住,搖搖頭,好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和嶽照兮說話:“不對不對,像是像,但是年紀不對。”

嶽照兮被對面的人的話弄糊塗了,對面江姐突然反應過來自己的失禮,忙解釋道:“不好意思啊,遠遠地把你認作了一個朋友,走近了才發現不是。”

嶽照兮禮貌地回了個微笑:“沒關係的。你是這裏的老闆娘嗎?”

“是的呀,要辦理入住嗎?二樓還有幾間空房間。”

“二樓左數第二間還空着嗎?”

“那間有人了,旁邊那間還空着,那間行嗎?”

“可以。”

隨後江姐給她辦理了入住,她拿了房卡就上樓去了。

推開房間的窗戶,向樓下的街道望去,這個角度望向的街道和姐姐畫中的場景很相似,她猜着,姐姐應該就是站在旁邊那間屋子的窗口目送那個人離開的。

嶽照兮洗了個澡,換了身淡綠色的連衣裙,準備出門,去街上逛逛。

下了樓,正撞見老闆娘和人在門口攀談,那人背對着嶽照兮,清瘦高挑,嶽照兮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想着,這人面目一定也不差。就是這多看的幾眼,讓嶽照兮覺得這背影似曾相識,遂而想起,這個背影和姐姐畫中的好生相像。

江姐看見她,招呼她過去,那背對着她的男子也跟着轉身,果然俊眉修目。

那男子眼睛在她的身上定了定。她禮貌地微微一笑看向對面的兩個人。

“是不是很像皓兮?我一開始也以爲是皓兮,但轉念一想,怎麼可能呢?五年了,皓兮怎麼可能反而更年輕了呢?”江姐和身邊的男生說着,臉上是淡淡的笑,又好像在回憶着什麼。

嶽照兮聽到江姐口中說出皓兮的名字,微微怔了一下,也確認了一些事情。

“要出去溜達溜達?”江姐問嶽照兮。

“是呀,老闆娘。有沒有什麼好喫好玩的地方推薦推薦?”

“姑娘,我姓江,叫我江姐就行。第一次來這裏吧,沙溪這裏沒有迎合客人的那些好喫好玩的地方,來沙溪玩,關鍵在於,你要懂得,才能看到沙溪的韻美,給你推薦個免費的導遊。”江姐邊說着邊向旁邊人站着的方向歪了歪頭。她是故意的。

嶽照兮看向旁邊的人,問到:“先生是本地人?”

旁邊那人答道:“也是遊客,常來,對這裏還算熟悉。”

“先生正要出門?”

“要去江邊寫生。”

這時嶽照兮才注意到那人手中提着的畫具。

“介意同行一段路程嗎?”嶽照兮也是故意的。

“可以。我叫陳植,姑娘怎麼稱呼?”

“叫我小照就行。”

“姑娘姓趙?”

“不是趙錢孫李的趙,是光芒四射的那個照。”

旁邊的江姐忍不住打趣道“光芒四射哪裏有照字?”

“陽光普照的照”嶽照兮邊說邊用手撫了撫額前的劉海,咧嘴笑着,陽光下皓齒明眸。

與江姐話別,兩人就一前一後出了客棧。

“陳大哥你常來這裏嗎?叫你陳大哥可以嗎?”嶽照兮問陳植。

“可以。連着能有五年了吧,每天春天都會來這裏。”

“爲什麼每年都來這裏?”

“希望能和一個故人重逢。”

“那你們重逢了嗎?”

“還沒有。”

兩人沉默的走了一會。

“你是出來旅遊的?”陳植問嶽照兮。

“算是吧。”

“爲什麼來沙溪?”

“我一個很重要的人喜歡這裏,所以就想來看看。”

“對沙溪瞭解多少?”

“知之甚少,來之前沒有做功課。”嶽照兮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說。

接着又說道:“陳大哥,你對沙溪這麼熟悉,給我介紹介紹沙溪唄。”

“我們現在走的這條用紅磚鋪築的街道叫做寺登街。在白族話中,寺登街的意思就是寺院所在地方的街。”

“那這條街上一定有寺廟了?”

“那裏,前面兩棵大槐樹的左邊就是興教寺,有近600年的歷史了。”陳植指着前方的一處建築說道。

“那兩棵樹看起來有年歲了吧?”

“是呀,已經經歷了百年的朝朝暮暮。那邊,與興教寺遙相輝映的就是古戲臺。”

嶽照兮望着不遠處的古戲臺“哇,這個古戲臺結構真的精巧,線條流暢,出角翼然若飛,很有美感。”

“是呀,沙溪不大,但勝在耐看。你一會可以先去興教寺裏逛一逛,那裏的彩繪壁畫值得一看。也可以去穿一穿小巷子。”

嶽照兮與陳植分別,聽了陳植的建議,先逛了興教寺,出來後又穿了穿小巷子,找了一家小店吃了幾樣當地特色小喫後就打道回客棧了。

回到客棧時,天還沒黑,但是陽光已經變得較溫柔了。落日熔金,暮雲合璧,嶽照兮坐在客棧前的石臺上,帶着耳機聽歌。遠遠地看到陳植回來了,摘掉了半邊的耳機,揚起手和他打招呼。

陳植點頭回應她。

待陳植走進了,便和他搭話,問他今天畫了什麼,方不方便給她看看。

他告訴她,畫的江邊風景,還沒有畫完。隨即在石臺上也做了下來,把手中的素描本遞給了嶽照兮。

嶽照兮一張一張地翻看着,大多是風景,翻着翻着竟翻到了一張肖像畫,她認得那人,她的姐姐。

“這位是?”

“一個故人。”

“就是你今天在路上提到的那位?”嶽照兮知道她是,所以沒忍住,直接問了出來。

“嗯。”

“也是江姐提到的那位和我長得相像的女孩?”

“嗯。”

“確實和我有點像。”

“眉眼間是有些像。”

“那你第一眼有把我認作她嗎?”

“你們雖然像,但很好分辨,她有酒窩,你沒有,所以你一笑我便知道你不是。”

嶽照兮暗暗在心中無奈一笑。

“在聽什麼歌?”

“挪威的森林。”

“披頭士的Norwegian Wood?”

“伍佰的。你喜歡披頭士?”

“喜歡。”

“我認識的一個人也非常喜歡他們。”

……

「02」

第二天,嶽照兮睡到日上三竿纔起來,昨天旅途的奔波讓她這一夜睡的很沉。收拾好出門正撞見陳植也從房間裏出來,他的房間就在她的隔壁。

她打趣地問他,是不是向她一樣睡到中午纔起來。

他被逗笑,告訴她,自己處理了一上午工作,正打算下樓喫午飯。

她也打算去喫飯,便問他介不介意一起去。

他點頭同意。

吾鄉客棧爲客人提供簡單的三餐,方便那些只是爲了填飽肚子又不願花太多時間在選擇食物上的客人,但是平常只是早餐的時候就餐的客人能多一點。美食也是旅途中的一大樂趣,大多遊客願意花心思在喫食上。午間,就餐區依舊寥寥無幾的人,他們便可獨享一整張桌子。

喫飯間,爲了緩解沉默的氣氛,他們有一搭無一搭地聊了起來。他問她今日打算去哪裏逛逛。

“就在古鎮裏隨便逛逛,你下午要去寫生嗎?”

“喫完飯還要回房間接着處理工作。”

“可真辛苦,出來旅遊還要處理工作。”

“你工作了嗎?”

“還在讀書呢。”

“現在學校沒課?”

“我其實是來寫生的。學校放我們半個月出來寫生。”

“學美術的?”

“嗯。你明天出去寫生嗎?帶上我好不好?”

“明天可能也要下午才能出去。”

就這樣一直閒聊到喫完飯,陳植回房間繼續未完的工作。

嶽照兮在椅子上休息了一會兒,無所事事地環顧着客棧,合計着自己下午去那裏閒逛。一面掛滿大大小小畫的牆壁吸引了她的目光。好奇心驅使她走近了那面牆。她饒有興趣地看着這一牆各式各樣的畫,江姐不知何時走了過來。

江姐告訴她,這是在客棧住過的遊客們畫的。最開始掛的是皓兮和陳植的畫,皓兮在這裏畫了很多畫,都留在了這裏。後來客棧有來這裏寫生的遊客,走時偶爾也會留下些畫作,江姐都把它們掛在這面牆上,如今這面牆就要沒地方放新的畫了。

嶽照兮看着這滿牆的畫,感慨到,每一幅畫,都是一段記憶。來這裏的遊客一撥一撥的,就像鳥兒掠過水麪一樣,水面歸於平靜了,又有誰知道誰曾在這裏停留過呢?但是這些畫可以爲他們證明,就像鳥兒落下的羽毛一樣,證明他們曾經來過。

嶽照兮和江姐圍繞着牆上的畫作聊了好一會兒,江姐給嶽照兮講每幅畫的主人,嶽照兮驚訝於江姐的記憶力,本來打算出門閒逛的下午時光,竟在和江姐特別投機的聊天中不知不覺溜走了。

次日中午,嶽照兮早早在客棧門前的石臺上坐着等陳植。見陳植下樓,立馬起身問他今天是否還去江邊寫生。

他反問她是否去江邊逛過。

知道她尚未去過江邊,兩人遂而決定去江邊。

路上兩人還是有一搭無一搭地聊着,走了二十多分鐘,來到了江邊。

面前的江叫黑潓江,遠處的那座橋叫玉津橋。陳植這樣爲嶽照兮介紹着,一如當年。

嶽照兮看着眼前的景色,靜靜的江面,幾隻小鴨子悠悠的在江面划水、曬太陽,岸邊幾匹馬兒認真地喫着草,一個悠閒的下午開始了。

接下來幾天,只要陳植出門寫生,嶽照兮就會跟着,一來二去,兩人就熟了起來。嶽照兮雖然主動熱情,但陳植從未對此反感過,這個活潑熱情的小姑娘給他的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

那日,兩人照舊去江邊寫生,嶽照兮看着陳植入神畫畫的背影竟一時失了神,這個背影她早已熟悉,早於見到他之前。不遠處馬兒的叫聲令她回神,她被驚得一機靈,意識到自己剛纔的行爲,又使勁閉上眼睛搖着頭,心裏想着,她不能有那樣的想法。可那日,她還是忍不住偷偷畫了他的背影。

兩人漸漸熟絡了起來,一日,嶽照兮借了江姐客棧的兩輛自行車,在樓下向着二樓大喊陳植,央求他帶她到鄰村逛逛。陳植耐不住她的軟磨硬泡,只得答應。她騎起車來變成了風一樣的女子,異常興奮,用盡了力氣蹬車,遇到下坡也不剎車,陳植跟在後面,不禁想起,他當年也如她這般興奮。

兩人回來時,天已經微暗了。寺登街上亮起了暖黃的燈光。走到古槐樹那時,正遇見對面咖啡館門口有人在彈吉他唱歌,一羣人圍着歌者坐着,嶽照兮也和陳植也在樹下的石凳上坐了下來。

安靜地聽着歌,旋律緩緩,如月光輕灑。

“這樣的夜晚真好。陳大哥,和我講講你素描本里那個女孩唄?講講你們的故事。”嶽照兮掂量了很久,終於說了出來。姐姐雖然和她提過在沙溪遇到的人和事情,但講的並不是很詳細,她想知道更多,想知道這個姐姐一直念念不忘的人對姐姐又是持着怎樣的感情。

陳植眼睛看向遠處的燈光,沒有迴應,嶽照兮從他的側顏看過去,看不明臉上的表情,故而心想着,是不是太唐突了,剛想張口說話,陳植就開口了:“我們的故事可能要講一整個晚上。”

【2003年】

「01」

時間退回到2003年。是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之時。

那天,是陳植來沙溪的第五天,爲了瞭解下這個古鎮,也爲了找靈感,就帶着相機在古鎮到處逛逛。

街上人不多,一個女孩的背影映入眼簾,對面迎着兩個約摸五六歲的小孩子向女孩這邊跑過來,和着春日正午的陽光,陳植覺得那個畫面很美好,就舉起相機拍下了這一幕。

幾乎是下一秒,兩個小孩子嬉戲不小心撞到了女孩,她側身扶住前面的那個小孩子,迎面的春風吹落了她的帽子,黑色的長髮隨風輕輕飄起。

陳植忙跑上前去撿起地上的帽子,遞與女孩,女孩輕聲對陳植說了句“謝謝”,明眸善睞,靨輔承權,這是陳植初見嶽皓兮時的場景。此後,他見過多少青山如黛,但都不及那一日她回眸一笑時的眉眼。

寺登街上,百年古槐吐新綠,春風吹動少年心。

他們就這樣相遇在這不早不晚的花信之年。

後來,陳植總是想起那陣風,感謝那陣風。

陳植回了嶽皓兮句不客氣,可又不願意就這麼結束兩人的對話,遂又問了她句是否是來旅遊的。嶽皓兮點頭,衝陳植禮貌笑一笑轉身離開。

他目送着她離開,一眼傾心之後,他突然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看着她提着行李進了吾鄉客棧,也跟着回了客棧。

在門口處,聽見女孩問江姐是否還有房間,江姐張口話還未出口就被他兩步並一步走上前搶先接了去:“姑娘好巧呀,你也住這裏,江姐,樓上202不是還空着嗎?”急火火地向江姐使着眼色,那眼中的迫切和懇求江姐瞬間就明白了其中意圖。

而她依舊衝他笑一笑,點下頭,問了房租,交了押金和一個星期的租金後,拿了江姐遞過來的房卡就去房間了。

“別看了,人都走遠啦。”江姐打趣到。

陳植不好意思地咧着嘴笑着。

“怎麼,看上人家姑娘了?怎麼變得這麼矜持,這可不像你呀。”

陳植手託這下巴,倚在櫃檯上,不知在想着什麼。江姐在他頭上敲了一下:“來這也有五天了,我這客棧的改造有沒有想法啊?”

陳植回過神來,隨口應付着江姐“有,有。”

“說來聽聽。”

“嗯?說什麼?”

“你小子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我的客棧,快點給我改造好啊,我還急着開張呢。”

“我來之前初步做了一版方案,來這後決定重新設計,好多原有的東西想保留下來,給我兩天時間,保證拿一個讓你滿意的方案。”

“快點啊。你快點給我出方案,我高興了也幫幫你。”江姐一邊說着,一邊向樓上的方向望望以做示意。

陳植一聽更是笑開了嘴,殷勤地回房間想方案。

連着兩三天,兩人並無交集,偶爾打照面。

其實嶽皓兮並不討厭陳植,只是她這次出來並不打算結交什麼朋友,如若她想要熱鬧,她就會待在大理或是麗江,而不是幾經輾轉來沙溪。

她出來之前,是帶着點怨懟、不滿,對無可奈何的命運、對單調剋制的人生。所以她想去麗江,去大理,去熱鬧歡快、繁花似錦中。

她想來自己的人生好匱乏,不是貧窮,是匱乏。可真到了這繁華熱鬧中,她並沒有想象中的盡歡盡興,她終究與熱鬧是格格不入的,歸於平靜,歸於閒適纔是適合她的。所以,她轉身離開,尋向沙溪。

「02」

一日,陽光不算太足,但外面也還是風和日溫的樣子,嶽皓兮出門閒逛,奈何天公不作美,幾近中午的時候,突然變天,有要下雨的意思,她決定折回客棧。

在回客棧的路上,已經開始落雨了,越落越密,越落越大。跑回客棧時,恰逢陳植在院子裏收拾東西,圖紙、書籍攤了一桌子,他手忙腳亂顧此失彼,她前去幫忙。愛書之人,總不忍心書被雨淋。

誰說天公不作美,今日大概天公是請了月老來代班。

東西都收拾進屋子裏了,兩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淋溼了,江姐出來的恰是時候,向兩人遞了毛巾,催促他們上樓換衣服,並告訴他們一會下樓來喝熱茶。

兩人換了衣服均下樓來,江姐已經泡好了熱茶,只是人已經識趣的走開了。

他給她倒了一杯茶,再給自己到了一杯。

“喜歡海明威?”她拿起桌子上剛纔收進來的《流動的盛宴》問他。

他笑着點頭,反問她,“讀過嗎?”

她點頭回應,“海明威說那裏什麼都不簡單,你去過嗎?”

“去過”,他回答她。

“我也想去,去看盧浮宮前的金字塔。”

“盧浮宮那麼多絕世藝術作品,爲什麼對它的主入口情有獨鍾。”

“崇拜設計它的人。”

“他也是我的偶像。”

一個下午,兩人從書籍聊到建築、聊到建築師、再聊到各自的職業,興趣相投,聊之甚歡。

而且嶽皓兮還知道了一件事情。

她問陳植:“爲什麼我這幾天進進出出都沒有看到其他的客人,難道這家客棧只有我們兩個客人?”

陳植是個邏輯敏捷的人,想到那日情景,自然猜到此中原委,笑到:“你這麼問,我猜你是沒看到門口的告示。”

她茫然:“什麼告示?”

“關於客棧還未開張的告示。”

她汗顏。性子裏自帶的那點閒散和慢不經心總讓她忽略些,錯過些什麼。她總是喫對信息不敏感的虧,卻好像不怎麼知道長記性。

她剛想問些什麼,陳植又說了句,把她要問的話生生噎了回去:“不是隻有我們兩個客人,是隻有你一個。我是來修客棧的人。”

其實她還有疑問,但沒再問出,既然都住進來了,問那麼明白乾嘛呢?沒準最後尷尬的都是自己。

一個下午,彼此有了基本的瞭解。

陳植是一名建築師,來沙溪是幫江姐修繕改造客棧,他和江姐相識於兩年前,他大學還未畢業,和同學着手創辦自己的工作室,與他們對接的投資公司負責人正好是江姐,雖然項目最後沒有通過,但江姐卻以個人名義投資他們,成爲了他們最大的股東。

嶽皓兮在出版社工作,是一名編輯,但是從小就喜歡畫畫,夢想當一名建築師,奈何因爲家庭原因,諸多掙扎反抗都未能如願,不過最終還是給自己爭取到了與夢想交集的機會,她現在做着一本建築雜誌的編輯,總安慰自己,心中所想,雖不能至,卻也算曲線解心中所執了。

聊到太陽落了一半,雨也停了。嶽皓兮看着外面的雨後晚晴,輕輕吐出一句李商隱的“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對於此時的遇見,她即喜又憂。

而陳植就只有喜,既見伊人,雲胡不喜。

自那日起,兩人日日有話可說。

「02」

清晨,鳥臨窗語報天晴。陳植起的很早,下樓喫早餐,一路哼着歌。上午有集市,他和皓兮約好去逛集市。江姐打趣他心情不錯,他樂呵呵回一句:“此時情緒此時天,無事小神仙。”

江姐接着打趣:“這和皓兮待在一起幾天,人都變得文藝了,詩文張口就來。”

嶽皓兮讀的是中文系,除了建築,平時也素愛詩文,江姐總笑稱她文藝女青年。

皓兮坐在外面的石臺上,微微仰頭看天,嘴裏咬着吸管,手裏拖着玻璃瓶,裏面盛着牛奶。陳植走近,坐與她身旁,問她在發什麼呆,她回答“在聽鳥談天”。

遂而兩人就安靜地在晨光中坐着,聽鳥談天。

沙溪的集市樸素又熱鬧。很多東西,他們都沒見過,一個上午,他們問這問那,買這買那,在各種小攤子前駐足,往返,最終滿載而歸。

又過了幾日,陳植不知在哪弄來了兩輛自行車,和皓兮去鄰近的村子玩。一路都極美,美到讓人覺得是進入了宮崎駿的動畫世界裏。長空湛湛,白雲悠悠,綠野蔥蔥,隨風輕擺。路旁的小花紅的黃的紫的粉的白的,紛繁開放,漸欲迷了人眼。

她說,真美。他也應和到,真美,又調皮加了句,人更美。她聽了這話,低頭輕紅了臉,時光也跟着變得奼紫嫣紅了起來。整個春風裏,都藏着他的喜歡。

遇到一個長長的山坡,他們推着車步行。路上再無行人。陳植拿出手機,手機裏緩緩流出披頭士的歌。一首接着一首,都是披頭士的歌。他們最喜歡的是《Norwegian Wood》。爬到長長的山坡頂,他們不約而同想要騎車加速衝下山坡,速度帶來了超乎想象的釋放和爽意。興盡而歸,歸來時已是下午,約摸四時左右,正值兒童放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

陳植修繕客棧,嶽皓兮也會給給意見,有時一整天不出門,幫着陳植和江姐忙活。這裏,對她來說,已慢慢變得不僅僅是旅途中的一個歇腳的處所。雖然不是科班出身,沒正式學過建築設計,但再不濟也是建築雜誌的編輯,意見總有可取之處。那時,她已在吾鄉客棧住了半月有餘,江姐早已不再收她房租,她也已從陳植那得知,客棧還未開張,這裏只有她一位客人。住滿一個星期時,江姐留她再住一些時日,她亦不想此時離去。客棧一面牆空着,江姐請她幫忙畫些畫掛上去,並以此爲由以畫抵租,她怕拂了江姐盛意,亦盡心盡力,所以,那個春天,她在這裏,畫了好多畫。

她會畫畫,而且還畫的不錯,大概是天賦使然,即使家裏因爲上一輩的事情,極力阻止她畫畫,她未能走上藝術的道路,但她的天賦並沒有因此而黯淡。天意弄人,她們姐妹倆都有繪畫天賦,但她未能走上的道路,她極力爲妹妹爭取。

「03」

那日,陳植出門去市裏採購原材料,皓兮站在自己房間的窗口目送他離開。其實陳植晚上就會回來,但看着陳植的背影一點一點消失在街的盡頭,那一幕的目送讓皓兮意識到了分別之酸楚。他們終有一別,且離別之期也愈來愈近。

江姐無事在翻弄老照片,見皓兮下樓來,招呼她過去。兩人從照片說起,又談到個人情感,江姐勸皓兮不要錯過對的人,這一生,能遇見相投的彼此,是莫大的幸運,一些人,尋覓一生都不可得。江姐向皓兮吐露了自己的故事,她就是那個尋覓半生,等待半生都不可得的人。

江姐自顧講着,皓兮安靜聽着:

這裏是我父親的故鄉。這間客棧是父親的父親留給父親的。

父親二十多歲的時候就離開這裏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間客棧父親一直是委託別人來打理,只固定收些租金,這期間也因爲一些原因斷過幾年聯繫。父親去世後,母親接手,繼續交託別人打理。母親去世後,就換我接手,而我則繼續延續父母的處理方法,直到去年冬天。

我生於山東,從童年起便跟着父母顛沛流離,從山東到上海,再到香港,最後幾經輾轉到加拿大,我不知道哪裏可以稱得上是我的故鄉。這裏是父親的故鄉,後來我就假想着它也是我的故鄉。

我在加拿大讀完大學,畢業後就職於一家投資公司,後來被總部派到中國工作。

從二十三歲到四十五歲,我近乎工作狂的模式在職場中開疆拓土,攻城略地,這期間,也不乏追求者,但是如你所見,我現在還是一個人,那些人或長或短的時間,終歸都成了過客。

於別人而言,我性格太強,在事業上又很拼,不宜室宜家。

但是哪有誰裏裏外外,分分寸寸都是固若金湯的,總有柔軟之處。

於我自己而言,遇見好看的皮囊,富饒的物質,愛,性,我都沒有那麼的歡喜,這些都不稀罕,稀罕的就只是一句“我知道你”。可沒有誰對我說過。

三十歲那年,我工作變動,回到中國,和母親回山東故地重遊,在泰山碧霞宮外,一道士擺攤算卦,母親拉我過去求一隻姻緣籤,我拗不過母親,隨手抽了一隻,遞給道士。

那簽上寫着: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那道士說,我的姻緣受環境所阻礙,或因學業,或因事業。

母親問可有解法,那道士搖着羽扇,緩緩吐出兩個字:放下。

我知道,他是要我放下一些東西,這樣才能得到愛情。但那些東西對我而言比愛情重要,我怎麼能放棄。再者,我一直信奉事在人爲,我自己的選擇,怎樣都不後悔。

母親走後,我真的是孑然一身了。此後,我過起這樣的生活:萬事隨心,無須和任何人交代,自己圓滿,四方圓滿。

去年我來雲南這邊出差,偶然間,我看到一則新聞,瑞士聯邦理工學院與劍川縣政府簽訂合作備忘錄,開始實施“沙溪復興工程”,我不知爲什麼也特別想到沙溪看看,甚至想要修修父輩留下的我從未見過的老宅。

這些偶然,不偶然,像是冥冥之中的召喚,沙溪在召喚我回來看看我自己定義的故鄉。

來了這裏,天很藍,雲很白,我就突然想在這裏安一安我的餘生。所以我就辭了工作,收回老宅,打算自己打理。

其實我也沒有想到,來到這裏後,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本來按部就班的後半生突然一轉,變成了另一番景象。

此心安處是吾鄉就是我當時全部的感受,所以我把這間客棧取名爲‘吾鄉客棧’。

後來就請陳植來幫我改造這間客棧,我和陳植的故事你都聽他說了吧?

“他和我講了一些你們的故事。”

“皓兮,你爲什麼會選擇住在這裏?門口貼着還未營業的告示,想進來住店的遊客看到後都轉身離去,沒有誰走進來問問,除了你。”

皓兮扶額而笑:“其實我並沒有看到門口的告示,當時是尋着客棧裏飄出的那首歌而進來的。幾天進進出出竟也一直都沒留意到那告示,後來還是陳植告訴我門口有告示。”

江姐也爽朗的笑起來“還真是個感性的小姑娘。”

“那江姐你又爲什麼會留我住下?”

“我當時是想告訴你客棧還未營業的,可陳植這小子···……”江姐又是一陣爽朗的笑。

皓兮記起了那天的情景。

她路過吾鄉客棧,偶然間聽到從裏面飄出的卡薩布蘭卡,遂而決定投身這家客棧。老闆娘擡頭迎她,她問是否還有房間,老闆娘剛要答她,陳植從身後冒了出來,她就這樣住進了無鄉客棧。

“來來往往多少遇見和錯肩,你們是幸運的。”

與江姐的一席話,皓兮變得惆悵起來,她喜歡陳植,但也知道自己餘生所剩無幾,其實她應該當一個合格的過客,這樣對誰都是最好的結局。

「04」

他知她喜歡桂花,那日,興教寺裏,她繞着寺中的那顆桂花樹賞了一圈又一圈。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桂花不僅是屬於秋天的,春天也有桂花開。她笑着問他,讀書時是否背過王維的《鳥鳴澗》?他想了想,背出“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隨後不禁大笑,此前只管搖頭晃腦揹着,從未在意過。她說,李清照曾評此花爲:自是花中第一流,此花雖朵小,不豔也不妖,但香氣沁而不濃,雖不濃卻可飄香十里,是一種多麼隨心的自由。

他知她喜歡桂花,早早讓遠在杭州的朋友寄來桂花陳釀。收到時,離他們相別的日期已不遠,客棧也幾乎修繕完成。

客棧修繕完工那晚,也是離別的前夕。那天早上,皓兮接了通電話,知道自己的這次任性出走該結束了。當即決定,次日就踏上歸程。江姐聽了這消息只覺得太可惜,三個人忙活了一個多月,客棧就要開張了,皓兮卻要離開,可她也知道,他們終有一別,也有機會再相見,顧也未做強留。陳植則一天都悶悶不樂,這突然的變化打亂了他原本的計劃。

時間一點一點溜走,太陽落山了,預示着此日已所剩無幾,他們的心情也越來越沉。晚餐極其的豐富,只是本來的歡慶宴,變成了送別宴。陳植拿出桂花陳釀,問皓兮“能喝嗎?”

皓兮故作姿態,傲嬌地答他:“我雖不喜飲酒,但今日願爲桂花一醉”說完便強顏大笑起來。

三杯酒滿,江姐舉杯:“今日,我也學學皓兮,文藝一回”,抿了抿嘴,頓了兩秒,接着說:“皓兮、陳植,謝謝遇見你們,因爲遇見你們,西風古道瘦馬,才變成了小橋流水人家。皓兮,以後有時間還要回來住住。”這話一出,三人都動了情,相互看着,舉杯相碰,一飲而盡。

那晚,三人都喝得微醉,陳植執意要去街上逛逛。街上的晚風,慢慢吹散了他們的醉意。古藤樹對面圍着一羣人,中間的人在彈吉他唱歌,兩人也駐足。一曲彈完,陳植竟跑到那彈吉他的人身旁,在他耳邊低語片刻,那人把手中的吉他交予他,跟他比了個加油的手勢,便退與一旁。

吉他彈起,陳植輕輕唱出披頭士的《Norwegian Wood》。唱完歌,把吉他還給主人,拉着皓兮跑到了對面的古藤樹下。他終於對她說出了那句:我喜歡你,做我女朋友可好?懷了一晚上的心事,在此刻不再藏了。

而她,猝不及防,一時竟不知如何迴應。

理智壓下了她所有的欣喜,趁一切剛剛開始,她要讓一切僅僅止於喜歡,而所有的喜歡、不喜歡,都會在以後的日子裏變淡,忘記。所以她拒絕了他。

他問她爲什麼?

她編了個很爛的理由,她不喜歡他。可說出來後,她自己聽了都不信,陳植又怎麼會信呢?

他步步緊隨,不肯作罷。

她又編了個長一點的理由。她說自己從來就不是一個灑脫的人,如果愛上一個人就很難再放下,所以她不會輕易開始。在這裏,他們彼此喜歡,但這裏終究是他們各自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不久,他們就要回到各自正常的生活軌道中去,那時,他們一個天南,一個水北,相隔太遠,終究還是要分開的,既然會分開,那就不要開始,相忘於人海,是最好的選擇。她無法爲了他背井離鄉,亦不想他爲她放棄什麼,改變什麼。她也不想彼此因爲此刻的喜歡而衝動去做出什麼出格或是以後會後悔的決定。

可她實在不善說謊,再說下去,她大概會無言以對,丟盔棄甲,爲了早點結束當時的情景,她又緩口說,彼此再認真考慮一下。

那一夜,月落烏啼、江楓漁火,他們都是那未眠人。

她一早就要去趕大巴。他去送她,並肩走着,半路無言。

終於忍不住,他問她考慮的怎麼樣。

沒等她回答,緊接着說,他不想讓她歸於人海。他說他願意冒險,他願意向她走一百步,她站在原地就好,只要給他一個機會。他怕她再說出拒絕的話。

沒有人如此堅定過,她那樣一個感情細膩的人怎麼會不爲所動。那一刻,她動搖了,她想給自己一個機會,她想着自己也許可以邁過命運的鴻溝,也許就會有奇蹟,不是總有奇蹟出現嗎?於是衝動地說了那句:“一年,如果一年後,我們還喜歡彼此,就還在我們相遇那天來這裏相見。不要問我要聯繫方式,我不想騙你的。”

他說:“不管一年後還喜不喜歡彼此,都回來沙溪看看吧。你、我和江姐,就當老朋友聚聚。那時你若再拒絕我,我定不再糾纏。”他願意等,他以爲餘生很長,許她一年之約。

她努力笑着打趣:“也許那時你早就另結新歡了。”

他堅定地吐了句:“不會。”

那時,她還是低估了他的決心和他的深情。她不知如何拒絕他的提議,她以爲,如果她不赴約,他會失望於她,然後淡忘她。

一路走的都極慢,到了車站,找到要乘坐的大巴時,司機已經在發動車了,他送她到車門口,她和他揮手說再見,他一把拉過她的手,用力抱住她,輕輕在她耳畔說:“明年春天,我在這裏等你的答案。”

司機大概見慣了這種小情侶分別的場景,給了他們半分鐘擁抱的時間,時間一到,便大喊:“車要走啦,再不上來,就關車門啦。”他放開她,她卻反手回抱了他一下,又快速放開,轉身上了車。就在那一抱一放的瞬息,她在心裏送上了她最虔摯的祝福:“陳植,你要幸福。”

她知道,他不知道,這一別,再見許是經年無期。

【2008年】

陳植講完他和皓兮往事的時候,對面咖啡館前那羣載歌載舞的年輕人都已經散了,街道上是寂靜的,只有燈光。

“那麼陳大哥,你第二年春天又來這裏了?”嶽照兮問陳植。

“來了,此後每年都來。可皓兮一次都沒有回來過。第一年,我想着,她一定是遇到了什麼事情,她不是那種會食言的人。所以第二年我又來等,第三來還來這碰碰運氣。後來我想着,五是我的幸運數字,我是來沙溪第五天遇見她的,也許第五年,她就會出現了,這樣的想法是不是挺幼稚的。”

這些年,陳植每年春天都會來沙溪住上幾日。其實他不必年年都來,如果皓兮來了,江姐必定會第一時間通知他。可他還是固執的想要來這等她。月落重生,燈熄再紅,他們的相見卻遙遙無期。一年年,他反覆走過他們的曾經,把欄杆拍遍,吳鉤看了,還是沒有等到她的前來。

“你沒有她的聯繫方式嗎?”

“問她要過,她不肯留,又說不想騙我,我便不再向她要了。”

“等了這麼久,還要再等嗎?”

“我想着,等她五年,如果她還是沒有來,我便不再執着,……”

陳植的話說了一半,嶽照兮的電話響起,是江姐催促他們回客棧。這裏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咖啡吧晚上十點就打烊,客棧也要求客人晚上十點前必須回店。江姐打陳植電話一直沒人接,只好打到照兮這裏。照兮掛了電話和陳植就急匆匆地回客棧。

路上,兩人一前一後,各懷心事。

照兮推着自行車走在前面,心裏想着,陳植剛纔已經說了,如果今年還是沒有等到,他便不再執着了,那麼她對她所知道的一切緘口不言是最好的選擇。告訴陳植她與皓兮的關係,告訴陳植皓兮的事情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也許她們欠陳植一個答案,但是如果把這樣的事實呈予他面前,對他來說,也是殘忍的。

陳植跟在後面,看着她的背影,心裏補全了剛纔未完的話:皓兮,我本想等你五年,如果今年還未等到你,我就放棄。可是看到小照後,我便知道,我愛你已久,難以忘懷。你們面貌如此相像,但是性格卻是一個素靜,一個明朗,我偏愛素靜的你。

曾經的喜歡,已經不只是喜歡了。

兩天後,嶽照兮離開了沙溪。

【2015年】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可沙溪似乎沒有太大的變化,它正以這寵辱不驚的姿態來抵這荒荒歲月。天依舊是大片大片的湛藍,雲仍然是大朵大朵的軟白,沒有一點瑕疵。

青青的石板路,千百年前不知被多少的馬蹄噠噠踏過,後來又不知被多少來來往往的遊客走過,斑駁隨處可見,而每一處的斑駁都是光陰寫下的隨筆,故事在此間封印。

這些年,照兮不止困於對陳植的情愫暗生中,還有姐姐和陳植的昔年往事。此後的每一段戀情,她都無法全心全意地投入其中,如此二三,她便把人拒之門外。她不能,不能在沒整理好自己之前再投身一段感情。

可這海海塵世,她終歸遇上了那麼一個人,寬她、宥她、等她、助她。她終於動搖,問自己,這是否就是她愛情的歸途?

心緒麻亂、無法決心,所以她再回沙溪。目的是問自己要一個答案。

再回沙溪的這幾日,她日日慵懶的曬着太陽,看這半豪春水賞這一城繁花,跟着這裏的人過閒散日子。她終於想明白,她於陳植,只不過是懵懂年歲時的愛慕,她愛慕他的深情,她甚至把姐姐對陳植的喜歡和遺憾加之於自己,她的這場暗戀或許都不能完完全全地屬於她自己。

一日,她從江邊回客棧,江姐告訴她,有她的快遞。沒有任何驚訝,那是她讓家裏人寄來的,姐姐的那幅畫。

她一直在等待,快遞到了,她也該踏上歸程了。

次日清晨,她已經整理好行李,下樓和江姐告別。

“不再住幾天?陳植過幾天就要來了,我告訴他你來這裏了。”

“你告訴他我姐姐的事情了嗎?”

“還沒有。我想着你和他說比較好。”

“我不等他了。江姐,陳植來的時候把這個交給他。”

她把昨天收到的那幅還未打封的畫遞到江姐面前。作畫人思意綿長,筆筆含情,她想陳植會明白皓兮曾經的思海難填。

這是皓兮不能親口告訴他的答案。

“還有這個。”

隨後又遞了一個信封過去。那是她昨晚寫的信。寫了一遍又一遍,改到最後,只留下寥寥幾行:

陳植:

對不起,未曾料想,誤你至此。

此畫爲皓兮所做,落筆成思,她衷心愛你。

春風吹盡,斯人已逝,君莫再等。

與江姐告別,她要回到她的城市去了,那裏也有人在等她的答案。

「END」by——豆瓣/公衆號:期昀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