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呵,托乎拉苏

01

“哟吼~”他们在车里叫喊,尾声拖得长长,打一个弯儿,胳膊高高从车窗举向蓝色苍穹。

穿过哈萨克牧民的彩色民居,一进入山口,绵绵蜿蜒的大草原即刻向你摊开全部的浩瀚,毫不吝啬地。平日他们都有各自营生,周末却一贯要空出来,相邀进山。

是啊,这就是祖国西部了,称作托乎拉苏的地方。远处城市的建筑在身后矮下去,大雪化后尘土的泥泞被甩下。


4月,这是。人间正是芳菲尽时。这里鲜碧草色夹着金黄,从眼前一路呐喊到视线尽头。车队循着路的旧迹,也朝那尽头奔驰而去。

可是,路怎么会有尽头呢?沿着山崖峭壁或随山脊起起伏伏,追赶滚滚的日轮。日轮才不屑与你比拼,它把金黄滚落成满地粼粼白光,你就只有惊叹。


你说你喜欢什么呢,旷远?巨幅巨幅的空间任你伸展,这里。你眺着远去尖尖的白就知道,山离你遥遥,就像那未融的雪积攒的岁月一样长,目光所及的山那边的空地都属于你。

如果你嗜好捡石,尚未有雪水潺潺流经的干涸河床上,成亿成兆的石块匍匐你脚下,小心,别让它们缭乱了你那崇石的双眼。走着,你就不小心到了坡上,别纳闷,石头为何如流水从坡上一溜倾泻到河床,金丝玉石也混迹其中,光滑齐整的切面明白地告诉你,不止你一个人来到过这里。


02

哟~吼~他们又叫起来。看过动物世界吗?数辆越野车一翻过这座陡坡,便尽情地撒起了野,奔成逃窜的豹群,你要一展你的方刚。

至宽、至阔、至寂的草原牧场,引诱人超速、超车,滚滚烟尘早把他们的“哟呵”湮灭,霎时又给你沙场上狼烟四起的英雄豪迈。

他们冲锋着,在无人之境全速地前进,像吐出在摩肩接踵的人海中憋住的闷气,在地广人稀的草原上甩开命运之手的捉弄。

车窗外的风景呼突突向后闪避,风声!只听见风声,前路手忙脚乱地扑过来,对着挡风玻璃猛泼下来,畅快如夏雨激烈,砸得你满脸是草香和泥土气息!


近了,更近了,一座山峦前他们停下,大家拿出各自的相机,对准了它。它像一位女主人刚走出毡房,裙摆大大的,但身形却是不错的,你看它掐腰的收口,小小的,蛮腰似柳,好像有风随时都要摆一摆给你看的。

裙裾呢?是彩色的,薰衣草紫、绿松石色、稻田金黄、秋天枯叶……肌理层层堆积在她的摆下,五彩炫目,像穿了彩云落在人间。它带着游牧人家的自由和懒散,把丰富和纯粹崭露无遗,对,就是这样淳朴,不遮拦。

毡房女主人远望着一汪湖,唤情郎归来一样,它的等待该和它的妆,一样的绚烂罢!

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呢喃着。一汪水,静如神女的澄澈的眼睛,又有怎样的故事呢?

谁知道呢,我又该找谁去问,问清楚又该讲给谁听,都市中万事万物都匆忙的人哪里要听这样的故事!说给山水罢,它总不会让你失望,来去它不重视,但你所言它兼收幷蓄。


03

还是风!风攀着车,车辄着路,互不相让,发脾气地虎啸着,几百里的草原都在风中的腾腾烟雾中涌动如波涛。

“打开地图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要告诉他们。”你想着。

呵,别怪人笑你,先看看你从文明城市那里带来的家伙有没有信号!你的路标停留在山口的村庄,只剩下空白之中的一点原地打转,来去之路就像从未存在,你感到一丝惶恐了。

山里的天气那是——刚刚还是碧蓝如洗,突然就“咕咚咚”惊了两下雷,以为是远处开矿的炸裂声,庆幸不是雨。谁知道,天马上暗了,不知道从哪里移来几片黑云,哗啦啦不由分手撞得你措手不及。

赶紧躲到车上去。一到车上又要开始担忧了,说好的不进山,又被他们骗了进来,先前被困在雪地里悬浮360度的后怕颠儿颠儿地颤动着噗噗颤抖的小心脏。

别以为山上的路像别人说的那样好走,如果不熟悉路,车很容易原地打滑陷在草原上,你看着前面都是一样的草地,但是可能密密草皮覆盖之下是雪化后的烂泥。尤其是在这样的初春,雪还未融尽,更是难走,偏前几日又早早地卸下了雪地胎,该死地,又偏巧来了这一场雨!


幸好,这雨铺天盖地下了一阵子后,又像有人拧紧了水龙头一样,戛然而止了。阳光又明亮起来,云又变回它可爱的样子,一朵朵悬在半山腰间。简直为刚才的担忧感到可笑!




04

哟呵~这次,学着他们叫起来,跟着音乐节奏。如果给我一个舞台,只差要起舞,不,省省吧,正好在这广袤之中,随着那枯黄得半人高的野草一起狂乱地倒。

云是观众,驻歇在滚圆的马背上一样。嘿呦,嘿呦——在心里给疾疾奔驰的白豹加油——冲上那个弧形的坡,冲到观众里去!

哐——因为一群羊急刹车——脑袋磕在头上的扶手。没办法,谁让你遇到的是两头牛,它们慢悠悠地,瞪着无辜的眸子看着你,才不怕人。

你敢冲吗?它们随时要把牛角顶上来的架势,更别说旁边有一只牧羊犬汪汪地大声狂吠着,仗着这是它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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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你遇到的是一群羊,情形好像不同,轻轻滴一下喇叭,它们哒哒哒——急促又紧张地过到马路对面去了。

黑色的、白色的山羊,羊毛长长的,快要垂到地上去了,可爱极了,谁又忍心催促它们,吓得它们逃散得到处都是呢?停下,给他们让路。

别以为停下,就失魂落魄,摆一个损失了几百万的懊丧表情。擡眼看看,你刚才要冲上的山峦褶皱处,一群牛羊正排成了弧形,列队给你看。你想到了骆驼队,想到了梦驼铃,你想到了敕勒川,甚至随风缓缓荡漾的浅黄色草滩使你想到了黄沙漫漫……

意外地,在右手边发现一间低矮的砖房,在云边伫立着。你想到了杂货铺,想到了红尘中的客栈,甚至想到了一个不老的江湖……瞧瞧,你的思绪未免真被雨淋透了,虚浮成这样?

终于到了这个坡上,一队人马像是沙画上的一幕,一把被人拂去,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看,天就是这么公平,你错过了第一次爬坡的冲动,却得到了美景得到了一整片遐思。不过接下来,天会让你知道它只会更加公平!

雨即便是不下了,忘情地沿着微倾的草芽去追,发现竟然滑入了深深的沟壑,那是夏天化雪后雪水冲刷出来的道道深洼,长年累月,已然凹陷。凸起的高坎儿顶着车的底盘,上不去下不来。对讲机已经没电,手机没信号,这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车身快要倾斜到九十度,天知道,当时还怎么有心情去拍照!


历练一个人的最好办法,就是将他放到这样一种进退两难的环境中去,他就会挖空心思找出路。就像小时候人掉进河里,拼命抓住岸沿上的一蓬细草求生一样。

反正不知道耽搁了多久,我们就又听着歌,欢快地沿着那个若隐若现的印迹追大部队去了,至于怎么上来的,谁还管他呢!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多年后也不过当个笑话来讲。



05

不是草长莺飞,三四月的天山没什么可看。当然除了雪,除了山,除了直射下来的明亮得让人的眼睛无法睁开的日光。还有在一片苍茫之上行走的悠闲的云和牲畜。

忽然,他们把车停下,以为出了什么事,吓得差点从车上跳下来。要知道,刚刚才有一辆车走得好好的,两个车后轮竟然一个劲儿地着急往前赶,导致车身转了九十度,横在马路中间,刚好卡在仅容一车通过的窄道上。他们拿着铁杴(天知道还有什么是他们不备着的)挖呀挖呀,挖了半天才“昂”地一声正常开走。它冒了一屁股黑烟,把车后的人薰得面部扭曲之外,还甩了一腿的泥蛋子,唉,有什么办法呢,就是这么爱凑热闹,就是这么爱拍照,就是这么爱生活!

当他们停下的时候,便当仁不让立马从车上跳了下去,毕竟有八卦的地方不能少了八卦的人啊。不过,这次,并没有什么意外“事故”,若说有,当然是值得憧憬的好事——一行人浩浩荡荡在迎接一头小牛犊的出生。新的生命,新的希望,有什么理由不雀跃呢?

牛犊刚被他们“接生”,还跪在地上,老牛为它一点点舐去口鼻中的粘液。当它试图站起,一群围观的人身子前倾腿微弓,“哎哎哎”地面露忧色,紧张得好像对面就是自己的婴孩,它踉跄,他们跟着趔趄上前。当它终于慢慢走向母牛索乳,人群中有人长长地舒了口气。

如果不是人群的到来,它们就是这样云淡风轻地繁衍着,牧民们也不知道它们的舐犊情深,也许只是在将来的某个日子偶然间发现多了一头小牛而已。云很低,作了它们的枕衾,打开车窗为它和他们拍了一张合影,虽然都只是背影,却完成了一场宏大交流,生命在这个草原上来来往往,对生命的珍重从最原始的胚胎中与生俱来。



06

一路上,挨批倒是不少。牧民们拦住车队,不过他叽里呱啦说半晌你也听不明白,然后他急他的,我们比划我们的,谁也不肯停下。从他那气愤表情,猜他在埋怨车队把他们草场轧出了两条印子,要赔偿。最后有人从车上给他塞一包烟,就被放行了。也不知道是他说累了不再计较,还是他真的只想要一包烟,但我却突然地明白,世界上所有相通的东西可能并不是语言,无声有时胜过无数呐喊,就像所有的寂寞都是一样的,可能只需要把它消遣。


掉队的时候,同伴折返去找,责怪落下的人啥啥装备没有,害他来寻,虽然那时掉队的人已经爬上那道深沟好一阵子了。但想到他还绕了一个大圈带着去看了最美的一片开满黄花的草地,让他多说两句倒也并没有那么不开心,反而心安理得感觉到了在意。

别再说这里没有人间烟火,牧民们堆砌的临时挡风栅栏,羊粪和一些干草凌乱不堪,犹如风暴打劫后没来得及打扫的现场。篝火尽后的黑色旧迹,牧场边缘立着根根木桩,铁丝网绷得方正,到处都有人生活过的气息。


07

也许,来到这里的不只是人,还有上天的眷恋。返回的路上,又见证了一支羊羔的新生。它站在高出路面一截儿的草地上,刚好和摇下的车窗正对,还对这世界懵懂,呆呆的,白白的毛茸茸软软。它的母亲突兀地咩了一声,仿佛它要用卷卷的角抵挡什么,惊得把手挪开,跟它说了再见。

哟呵~托乎拉苏。再见,托乎拉苏。云飘到山里去了,烟岚云岫百态远去,一山粘着一山渐渐缩小了,褪化成女子黛眉。美可能只是一瞬,相机也无法留住刹那瞬间。


天快黑了不能久留,必须回到山下的县城去,人间和现代在山外面等着人们,等我们去增加拥挤,去忍受吵嚷和寂寞,以及灯火万家千窗中无情的冷酷。

“车子怎么这么脏,去哪里了?” 进城时交警来盘查,以为满身泥泞的人是从边境逃难过来......

“进山了。” 老老实实回答,“遇上一场暴雨。”

伸出车窗一看,哟呵,完全是个泥车!

“雨?”他们不信,两眼迷茫地目送脏污车队向城内扬长而去。

侧脸各自望向了窗外,远山上没化的雪和红红的云一擡头还在那里,一如往常,车内人哈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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