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偷走火的女孩


她好久沒有燒點什麼了。

在她出生的那年,生火大多都還是用火柴。

印象中只有她的媽媽在她身邊,家庭只有這麼兩個人相依爲命。

媽媽放下剛出生一個月的她去生火做飯,她身邊沒了東西便開始哭個不停。媽媽只能抱着她做飯,邊添柴邊哄她,“小林乖,乖,不哭了,不哭了。”那時候她不懂媽媽說的什麼,也沒辦法聽媽媽的話,仍是磕磕絆絆地哭,她連哭也沒學好,哭的還不是很熟練。但當她看到鍋底燒得熱烈的火時,她深深地被火吸引,目不轉睛。她咿呀咿呀用手指着那裏,“這是火哦,會燒到小林。”媽媽將她的手緊緊窩在自己手裏。

她一歲多一點學會了走路,可以走進媽媽懷裏了。第一個學會的詞是“媽媽”,第二個是“火”。當然,這些都是她媽媽長大後告訴她的。“你小時候脾氣可大着呢,一哭起來怎麼哄都沒用,玩具也不玩,就是哭,不知道哪裏惹到你了。說起來也奇怪,只要一看見火,立馬就不哭了,兩個眼睛瞪的滴溜圓,指着火說‘火,火’,一看見火就乖的不行。發現這個後我還專門給你買了一個火炬的玩具,咱也不知道你怎麼這麼聰明,糊弄不了你,只看見真的火纔不哭。”媽媽邊納鞋底邊對她說,蠟燭火焰的影子在昏黃的牆上搖搖晃晃。

在她兩歲時開始學着媽媽的樣子劃火柴,可她劃不出火。她把火柴遞到媽媽手裏,“火,火。”她邊劃邊對媽媽說。但媽媽不明白她的意思,“小林不能玩火,會燒到自己,會很疼,知道嗎?”可她只能看着媽媽將火柴沒收,於是兩隻手沒了期待,只能尷尬地交叉在一起。

三歲的時候,她終於劃得動火柴了,也懂得將火柴藏起來不讓媽媽發現。她開始喜歡用火去燒各種東西。用過的田字格,木頭,塑料,自己的頭髮,剪下來的指甲,那些東西被火燒過之後就變了個樣,她還沒辦法明白這背後的原理,只是越來越爲火着迷。但也有東西不爲所動,像是石頭,鐵,這些東西,無論用火柴燒多久都不會有變化。


在她三歲半的時候第一次看見玻璃球,在一家超市,她將玻璃球拿在手中,圓圓的,滑滑的,裏面還有小圓點,各種顏色,很漂亮。她想知道玻璃球用火柴燒過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走出超市的時候她手中的玻璃球被店員發現了。

“小孩子不知道什麼叫偷的,她只是覺得好看所以就拿着玩而已,爲什麼說話那麼難聽?”

“小孩子不知道,大人也不知道嗎?大人怎麼教小孩幹這種事!”店員得理不饒人。

“我沒有教她,我只是沒看到,我們買下來就行了,幹嘛這麼說我閨女。”

她緊緊拉着媽媽的手,好像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事。

“小林,拿別人的東西要得到別人的允許,不然會被別人說成偷,知道嗎?乖孩子是不能偷東西的。”回家的路上媽媽對她說。

“是要得到剛纔那個很兇的姐姐的同意嗎?”

“是誰的東西就該得到誰的同意。”

“那爸爸是被不乖的人偷走了嗎?有沒有得到媽媽同意。”她問。

媽媽沉默了很久沒有說話。

她始終不知道爸爸是爲什麼離開她們的。他是誰呢,宇航員還是保密工作者?渣男還是垃圾?活着還是死了?他的一切都是未知的,但在她的心中,他的爸爸,陰暗大於陽光。

在她五歲的時候打火機開始流行了起來,火柴逐漸被取代。她看着手中的打火機,用手指劃過滑輪,次拉一聲便有火冒出來。她不明白爲什麼,打火機裏面裝的明明是水,怎麼會有火冒出來呢。不過打火機可方便多了,着起火來也不像火柴那樣有難聞的氣味。她像以前收集火柴盒一樣開始收集打火機。

她上幼兒園時經常被老師沒收打火機,“小林怎麼總隨身帶着這個,這個很危險的,大人要注意把打火機放在小孩子碰不到的地方。”她看着向媽媽告狀的老師,低下頭不說話,手放進自己口袋裏,零花錢還足夠買很多打火機,只不過以後不能在幼兒園拿出來了。

“小林爲什麼隨身帶着打火機?”回家的路上媽媽問她。

“只是覺得好玩。”

“拿它燒過什麼?”

“紙,塑料,螞蟻,鳥的羽毛。”

“爲什麼要去燒螞蟻?”

“不好聞,再也不燒它們了。”

“你燒到手會疼嗎?”

“會。”

“螞蟻比你小,它們就不會痛嗎?”

“對不起。”她低下頭。

“以後再也不能玩火了,聽到了嗎?”

她沒有回答。

她在想,爲什麼喫豬肉或者喫牛肉時並沒有人說什麼道德觀念,豬和牛比螞蟻更能表達疼痛不是嗎?爲什麼偏偏燒螞蟻是可恥的呢?螞蟻的肉如果也香噴噴的話就好了,那樣就再也不會有人指責我燒過螞蟻。

道德觀念並不是客觀的存在於那裏,而是由人類關於物體本身的價值主觀決定的。那道德又有什麼存在的必要呢,反正總是對大多數人有利的,那小部分的人就該死,燒螞蟻的人就該死(爲了喫螞蟻而燒的那部分人除外)。

她童年的娛樂方式只有不停的燒東西。經常一個人跑很遠的地方,挖個大土坑,在土坑裏燒各種東西,燒紙,燒塑料。她尤其愛這兩樣,紙會變成灰燼,塑料會變成粘稠的液體滴下來。有時候也會被燒過的塑料燙到手,起了泡,鑽心的疼痛感,她反倒覺得更有意思了。上課時課也不聽,只盯着手上的泡看,明知道碰到會疼,還是會用手去碰。在無聊的世界中,唯有疼痛感才能讓人提起興趣來。

那是她的家裏總是停電,她喜歡停電,可以點蠟燭了。她將蠟油滴在自己手上,蠟油殘留的溫度燙紅了她的手。她將蠟油滴在自己的指甲蓋上,紅彤彤的,像塗了指甲油。

十四五歲的她逐漸有了自己的世界觀,開始有自己所相信的東西。

媽媽早上起來將幾張紙用火點着扔進了井裏。

“媽,你在幹嘛?”

“昨天晚上做了噩夢,關於你的,像這樣,把紙燒着,扔進井裏,噩夢就不會成真了。”

“這也太迷信了吧,夢就是夢。”

“不能亂說。”媽媽擺擺手。

媽媽不是迷信,她只是想通過一切存在或不存在的事情來完完全全的保護你。

她高中的時候在學校住宿,一個人在漆黑的夜裏點着打火機。火焰將黑暗燒去一大塊,映紅了她的臉。說起來,火讓空氣也變得具體起來,它將空氣中的氧氣掠奪過來。

所以,火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呢?它又爲什麼能將紙點着?她不具備那樣的專業知識,像是等離子體,電子躍遷,電磁波。她無法理解這些東西。

她只是覺得火是外來侵略者,只要有可燃物,便一路燒下去,哪怕把整個地球都點着。只是這侵略者暫時被人類利用,但它始終是不可控的。

她看着火光,想燒東西了。

想燒就去燒嘛,你是屬於你自己的不是嘛,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不用爲此感到可恥,何必糾結。

於是她起身來到衛生間,看着紙變成了灰燼才長舒一口氣,這個世界,若不燒點什麼東西,恐怕就無以爲繼了,她這麼對自己說。

她只見她媽媽哭過兩次。

第一次是因爲媽媽做飯燙到了自己,媽媽買了藥,躲在自己的房間裏,一邊上藥一邊流淚。第二次是她要真正離開媽媽一段時間時。

她要去很遠的地方上大學了,以後就不能經常陪在媽媽身邊。

“要多給我打電話啊,我主動給你打電話你又嫌我煩。”媽媽說。

“我怎麼會嫌你煩啊,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沒我氣你你就偷着樂吧。”

其實她上大學時也沒有多少朋友。但很難找到土坑了,沒辦法盡情地燒東西,這是件很頭疼的事。

現在明火越來越少見了啊。她在心裏抱怨着,只偶爾聽電視說哪裏的山上着了火。沒人用煤油燈取亮,做飯也有電磁爐,冷了也不用燒木頭取暖,叮一聲,空調就有暖氣吹出來。

好像,火該退休了。

也是,這麼多年了,火絲毫沒有進化,總是那一副樣子,總會被淘汰的。

她點着一根菸,看着陽光下的煙霧,可真好看,她的靈魂順着點着的煙被抽離出來變成了煙霧,被風捏成各種形狀。

她也是值得被喜歡的。

她爲那男孩戒了煙,扔掉了打火機,何必燒什麼東西才能活下去呢,不要有那種想法,燒不燒東西這世界都有足夠的煙霧。

在他面前時,她總感覺自己的臉着了火,不對勁,明明打火機都扔掉了。

因爲他的加入,世界確實比以前更明媚了些,當然,她也記得常和媽媽打電話。

她和他牽手,接吻,抱着他安心睡覺,當然再沒進一步。

可他卻被不乖的人偷走了,像從她媽媽身邊偷走她爸爸一樣。

“感覺你沒那麼喜歡我,好像有我沒我都那麼一回事。”他說。

“有她沒她不是一回事對吧,她不像我,她可以聽你話,可以全裸給你看對吧。”

“和她也沒什麼關係。”

“以前的事,都記不得了嗎,那些?”

“記不太清楚了。”

“要走就走嘛,別把錯甩給我呀。”

“也沒什麼錯不錯的,只是我們該結束了。”

“這下好了,爲了把自己的錯誤丟掉,不得已把我的也丟掉了。”

她想,好像確實本來就沒有什麼錯不錯的,他又不是我的一條狗,並不全屬於我,不能算偷的。只是狗的生殖器硬起來時朝着哪個方向,狗就朝哪裏走。

她把打火機找了回來,臉上的火再也點不着了。

她只想把一切關於他的東西全部燒掉,如果可以的話,她想把他當做15世紀的歐洲女巫也一起燒掉。另外那個素未謀面的女生,就放過那女生吧。她可是很善良的。

電話打過來,他們說媽媽被困在一場火災裏沒有跑出來。她回到家時媽媽已經變成了一罈骨灰。

她不停地掉眼淚。

一定是因爲她沒有聽媽媽的話,總是戒不掉火。媽媽死於火災,死後還要被火化。

不乖的人把她的媽媽偷走了,沒有得到她的允許。

媽媽教會了她所有的東西,現在媽媽離開了,她學會的東西也統統忘記了,只記得與生俱來的哭泣。

她從夢中哭醒,還是忍不住地抽泣,剛纔那是夢嗎?她在黑暗中摸到手機給媽媽打電話,可是沒有人接。

她擦擦眼淚穿好衣服出門,在凌晨三點半。

找不到井,哪裏都找不到。

早上六點接到了媽媽的電話。

“怎麼了,小林,你還好吧,怎麼三點多給我打電話,家裏停電了,手機也沒電了。”

“沒事,不小心翻身按到了。”她擦了擦眼淚。

“沒事就好,嚇死我了,我還以爲怎麼了,怎麼突然三點……”

“媽,我這裏找不到井怎麼辦?”

“找井榦嘛啊?”

“做噩夢了。”

“沒事沒事,噩夢而已,夢都是反的,一會媽媽幫你燒紙扔進井裏。”

“那能算數嗎?”

“算的算的。”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