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不入流文字監禁的愛與自由

和月裹緊了自己的圍巾,又將兜帽拉到最低。寒風陰魂不散,即使沒有腦子和心臟也能活下去,怎麼也殺不掉,一旦你放鬆警惕風便又捲土重來,像是躁動瘋狂的偷窺狂。他們對於別人刻意隱藏的事物有病入膏肓的好奇感,一心只想鑽進她的衣服裏好好瞧瞧內衣到底是什麼款式和顏色的。到底有什麼好看的?反正都是布料而已。和月抱緊自己將衣服裏面的偷窺狂擠壓出去。行了,今天就看到這裏爲止吧,看久了總覺得自己的身體涼颼颼的,要是感冒了可就要穿得更厚了。她藉着昏暗的路燈看了眼手錶,凌晨三點五十六,和林溪約定的是四點見面。

林溪是她的男朋友,只不過是十七歲那年的,兩年後他們分手。現在她已經二十九歲了,等不了幾天就得獨自一人喫着蛋糕迎來她的三十歲生日。當時分手的理由她已經不記得了,情書燒掉了,聯繫方式刪掉了,臥室內也重新刷了漆,沒留下任何證據,總之是打算這輩子再不見面的。若不認真去想,和月甚至會懷疑這段戀愛的真實性。

她蹲下來將鞋帶解開又緊緊繫上,站起身後又把手伸進手提包裏確認一會將要用到的東西是否好好的躺在那裏。

時針指到四時,林溪準時從遠處走來。

“一秒都不肯提前來?”和月抱怨道。

“你之前在電話裏也說了嘛,商務性質的約會,又不是情侶性質,我也沒有必要早來。更何況,時間也是你定的,有什麼事是非得在凌晨四點說的?”林溪問道。

“那我就直說了,有人花錢買你的命。”和月冷冷地說。

“買我的命嗎?出價如何?但我力氣很小,幹不了什麼重活,專業性的技巧也沒掌握多少,也不富有想象力,總之創造不了什麼價值。”

“買你的命,不是買你的身!”

“我運氣也很差勁,倒不如買個招財貓擺在家裏。”

“你是年紀大了腦袋不好使了還是打小就沒上過語文課呢?我說有人買你的命,不是讓你籤什麼賣身合同,也不是讓你當吉祥物,比這些都要簡單,去死就好了,什麼都不用考慮,你點點頭,剩下的我來解決。”和月仰起頭瞪着林溪說。

“雖然我沒怎麼認真聽過語文課,但沒哪個語文老師會講解‘要你的命’這種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不過讀高二時語文老師說我作文寫得很好,編的故事從不落入俗套,但萬萬不可在高考時這麼寫,否則一定是零分。高考作文得按固定的模板來,要順着流水線走,不需要做那麼多的思維跳躍,切不可讓別人讀出兩種意思來。三歲小孩看了說這河裏有一隻鴨子,高斯來了也得說這河裏有一隻鴨子。”

“誰管你高考作文是不是零分、故事又寫得怎麼樣。這麼冷的天,等高斯來了,河裏肯定一隻鴨子沒有了。你不需要在這裏拐彎抹角拖時間,又不是立馬讓你去死,我剛剛說的那些,你聽明白沒有?”和月抽出一根菸放在嘴裏,但風太大了怎麼也點不着,只好又將它們放進口袋裏。

“不太明白。來龍去脈全都不清楚,連要死在誰手裏都知道。”

“死在我手裏。這是唯一可以確定的事,其他的我也不瞭解,你想不明白就不明不白地死好了。”

“你什麼時候成殺手了?”林溪上下打量道。

“近半年的事,具體情況也不需要向你彙報。”

“可你是女人。”

“怎麼?殺手這行業也講究性別歧視?男殺手有男殺手的優勢,女殺手自然也有女殺手的優勢。”和月耳根發紅,這是她第一次被質疑專業性,還是行業外的人。

“前女友殺手有前女友殺手的優勢。”

“組織上不知道我倆的過去,只當你是個練手的小角色。雖然我已經乾淨利落地結束掉三個人的生命了,組織還當我是新手,所以決定讓我來解決掉你。”

“你們這些殺手在殺人前都是這樣嗎?約個地方見面,然後沒好氣的說:‘不好意思,我要替人取你的命,理由不能說,希望你能好好配合一下’,還是隻有你這樣?”

“當然不全一個樣,因人而異。每個殺手也有其獨特的手段。對於我來說,男人是最好解決的,衣服穿得暴露點,隨便勾引幾句,然後說去我那裏吧,然後脫光衣服,趁他親我胸時將藏在手裏的針錐準確無誤的插入他的後頸,針足夠長,破壞掉他們的腦幹,再幹淨利落地拔出來,然後用手指緊緊按着那傷口,這樣就不會出血弄髒牀單。緊接着就是處理掉屍體,這是每個殺手都會的必修課。我也是第一次殺前男友這類的東西,沒有什麼經驗,也不知道你對我的身體還感不感興趣,還像不像那時總想看個沒完。所以索性直接告訴你好了,萬一你能同意,我也省了想其他辦法的工夫。”

“那我們去哪裏?就在這兒嗎?”

“這兒肯定不行,跟我走吧,我在不遠的地方租了一個空的倉庫,來的時候還順便買了幾瓶紅酒,天還沒那麼快亮,先陪我喝幾杯再說,這裏冷死了。”

說完林溪跟着和月去了那間倉庫,裏面只零散地擺了幾張桌子。

“起瓶器和酒杯竟然也準備好了,你不像以前那麼丟三落四了。”林溪邊起開紅酒邊說。

“沒辦法,做殺手的頭條要求就是要細心,你說的以前也得十年前了吧,十年前我是什麼樣自己都忘了,沒想到你還能記得。”

“我當然記得,你這個圍巾還是我送的,這個你還記得嗎?是因爲見我所以才特意戴的?”林溪指了指和月身上的黑色圍巾。

“這圍巾是你送的嗎?我不記得了。今天天格外冷,簡直是世界上最冷的一天,翻箱倒櫃才找到這麼一條圍巾,估計是當時忘記扔掉了。不過你送的內衣我百分百確定扔掉了,因爲做了縮胸手術,內衣也全換掉了,舊的全都扔進垃圾桶去了。”和月將圍巾取下來後說,圍巾的味道有一股子樟腦丸味,在衣櫃裏放了太久也沒拿到太陽底下認真曬過,這裏天一直很暖和,誰能想到自己還有戴圍巾的這麼一天。

“縮胸手術?”

“爲了成爲殺手所做的犧牲,胸太大總顯得礙事,索性做了手術。”

“真打算一直在殺手行業做下去?”林溪將紅酒杯遞到和月手上。

“算是有這方面的天賦吧,所以不打算白白浪費掉。”和月搖了搖紅酒杯後說。

“這個行業對女人來說年紀是個麻煩事吧,我記得我要比你大一歲來着。”

“是我比你大一歲,總之大家都是快三十歲的人了,你結婚沒有?孩子也該有了吧?”

“沒結,本來是能結婚的,但和她試着同居了幾個月才發現我們的生活方式簡直大相徑庭,誰都改變不了誰。”林溪搖了搖頭。

“‘誰都改變不了誰’是‘不喜歡’的另一種說法。如果你們真心喜歡,總會有人被改變。”

“是這個道理,所以婚沒結成。”

“到底是哪裏不合適?她喫飯是用左手?”和月邊說邊將酒杯換到左手裏。

“左手右手都一樣,就算她喜歡喫西餐也不是不能解決的問題,問題不出在這裏。”

“那是性生活不和諧?你讓她做難爲情的事了?你要知道,她是在和你談戀愛,不是出來賣。”

“也和這個無關。”

“喫飯沒問題,睡覺也沒問題,那安穩結婚不就行了。”和月託着腮說。

“彼此的想法上出了問題。”

“你瞧瞧你,真是矯情,那算個什麼問題,還能因爲你們讀的書不一樣這婚就不結了?”

“我只是概括着來說。你結婚了嗎?”

“我做這一行,怎麼可能那麼快結婚,連個朋友都不交,否則太多麻煩事了。”

“獨來獨往的殺手,像電影裏的一樣。”

“不太看電影,我只看書。”和月搖了搖頭。

“那我能挑個舒服的死法?”

“挑不了,你知道我手提包裏有什麼嗎?”和月拍了拍自己的白色手提包,上面還有三個吊墜,分別是皮卡丘、傑尼龜和可達鴨。等任務完成後還需要再買一隻吊墜掛上面,和月想着。

“有什麼?”

“一把左輪手槍,六發子彈。”和月確定完子彈數量後將手槍拍在桌子上。

“也不是非得用手槍吧,要流太多的血,收拾起來也不方便。”

“你知道契科夫曾經說過什麼嗎?”和月說。

“契科夫是誰?”

“你都不讀書的嗎?《套中人》和《變色龍》總該聽說過吧?”

“書也讀,一般讀乙一的,有時也讀渡邊淳一,契科夫的書暫時還沒看到,或許是因爲不感興趣。”

“沒聽說他們寫的書對這世界有什麼實質性的意義,至少找些名著來讀嘛,像《百年孤獨》和《傲慢與偏見》之類的。”

“這些書也聽說過。”

“但是從來沒看過只讀過書名是吧,讀完《傲慢與偏見》就只學會了傲慢與偏見。”

“書這玩意喜歡讀什麼就讀什麼嘛,我又沒打算成爲小說家,只當個消遣,話說回來,契科夫到底說了些什麼?”

“契科夫說,如果故事裏出現了手槍,那就非發射不可。”和月指了指桌子上的手槍。

“但我們並非活在誰的故事裏,餓了可以去喫飯,困了可以去睡覺,都由我們自己決定。我們並非是聽命於別人鍵盤的虛擬人物。”

“那你還記得十年前嗎?我們是怎麼相愛的,又是怎麼接吻和擁抱的,我一點也想不起來,只能想起被允許想起的事情。”

“被允許想起的事情?十年前的事情啦,想不起來也是正常的,我也只能想起來一點點而已,比如你身上的這件圍巾。”

“如果十年前的記憶可以用時間這個藉口,那麼‘現在’就無法解釋。”和月把槍拿在手上。

“你說的‘現在’是什麼意思?”

“我們進倉庫後根本就沒有開燈,實際上現在是一片漆黑,但我們卻能看清彼此。不過即使你能看清我,也不能準確說出我留着什麼樣的髮型、塗着什麼顏色的口紅、穿着什麼顏色的外套。在我提起這些之前,我敢保證你一點印象都不會有。因爲這些都被人一筆帶過了。所以說如果想知道我們的結局,直接拉到故事最後即可,我們的結尾已經被固定好了,所以就算我拿槍瞄準你的頭然後扣動扳機,那麼你也有數不清的理由繼續活下去。”

“你的意思是我們並非真實存在,而是活在某人的故事裏?”林溪疑惑地說。

“此刻並非只有我們兩個人,如果故事公開發表,或許還會有更多的人見到我們。”

“他能聽到我們講話?我是說故事的作者。”

“豈止能聽見我們講話,他是在借我們的口說他想說的話,我們連話都不是自己想說的。”和月拿槍對準自己的嘴巴。

“這句話是你想說的,還是他想說的?”

“總而言之,作者創造了我們,並讓我們得知這一點。我不是什麼聰明的人,是他給我的設定就是如此。如果我們的故事裏沒有‘前男友’的‘前’字,也沒有‘殺手’這些字眼的出現,我們本該是相愛了十年的恩愛情侶,而如今,我們的自由與愛被監禁在文字裏。”

“所以說,我們可以相愛了十年,也可以只在一起兩年,然後在我三十歲時再次見到你,死在你手上。你說,故事有被改寫的可能性嗎?”

“歷史都能被人改寫,一篇故事當然不在話下。只是我們沒有改寫故事的能力,他寫什麼,我們便不得不做什麼。”

“我只能死在你手裏。故事裏出現了手槍,而你是殺手,我是被拿來練手的目標,於是子彈就不得不打進我的腦袋裏。只是這些,我都不遺憾。”

“那你遺憾什麼?”

“我遺憾的是我本想給你我無限的溫柔。可是故事走向不允許我這樣做。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帶你逃離這座監牢,我們可以隨自己做出選擇,到時候即使我們同樣在十年前分手,我也心滿意足的接受,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我必須不問理由地全盤接受這樣的設定。”

“過幾天可能就要下雪了。”和月說。

“也過了堆雪人的年紀了。”

“你還記得倉庫外面是什麼樣子嗎?”

“不記得了,也是漆黑一片吧,外面的環境被作者一筆帶過了。”

“我們一起走出去吧,打開倉庫的門,如果有月光灑下來,我想我們應該自由了。我十分奢望見到月光。”

“如果自由了,即使過了那樣的年紀,也一起去堆個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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