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芍藥

          詩吟流雲上,夢醒落花間。初夏夜微涼,風露立中宵,清韻染花魂,雨絲寒芍藥,一川菸草,滿城風絮,簫漫離人曲。淮左名都,竹溪佳處,當年望月河畔,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花顏改。縱杜郎俊賞,豆蔻詞工,流螢飛焰,青樓夢遠,亦難賦深情。便蘇詩豪邁,春秋筆墨,天淡銀河,月華如裳,尚無處話淒涼。況易安雁字,一葉扁舟,雪滿西樓,纖塵紫陌,且錦書難託。而二十四橋明月夜,念橋邊紅藥,又年年知爲誰生?

      芍藥果真是經不得雨的,一夜的雨疏風驟,清晨便顯凋零,雨落花間,氤氳霧朧中,淚光點點,嬌息微微,惹人無限憐愛。雖不似玫瑰的嫵媚、杜鵑的繁豔,亦沒有山茶的清麗、月季的伶俏,但她的美貌卻不輸牡丹,美得盛氣凌人、超凡脫俗,稍縱即逝,又攝人心魂,不知爲什麼沒能列入國色天香?大概是因爲花期太短,又過嬌易碎,過皎易折,所以芍藥的花語是真誠和美好,卻是古詩中的離別草。  芍藥的別名叫“將離”,這是我在奶奶離世多年之後,偶然在書上讀到的,在那一個瞬間,記憶深處的隱痛便被牽引,我終於明白爲什麼這麼多年關於奶奶的離世,我的腦海裏總有一株瘋狂綻放的白色芍藥花。芍藥花開不易,但那一年的芍藥確實開得過分美麗了。所以,芍藥承載了我記憶裏的悲傷,而我記住了她花開的模樣。

        奶奶走了之後,爺爺經常在一個個春日漫漫的午後,一個人坐在搖椅上,閉着眼睛,面帶微笑,望着遠方,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就那麼一坐就是一下午,直到傍晚的夕陽染上了晚霜,才心滿意足地站起來,慢慢地踱回自己的房間。我當時覺得爺爺一定是太傷心了,沉溺痛苦中,纔不願說話,於是就盡己所能地抽出時間去想要去陪他說說話。芳草迷漫,落英繽紛的時節,我總提議:“爺爺,院外的芍藥花開了,我陪您出去走走吧?”可他每次都只是慢慢地轉過頭來,輕輕地揮揮手跟我說:“不用。”然後繼續那樣面帶微笑,望着遠方。我當時一直覺得這樣的爺爺好可憐!可是後來卻漸漸地發現,爺爺每次這樣坐了一下午之後,總會帶着一臉的若有所思的滿足,笑眼盈盈、似乎還有一份意猶未盡。很久以後,我才終於明白,爺爺大概是在享受回憶。原來我們都忘記了,也許對於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來說,相守一生的伴侶離開以後,回憶是他所能能擁有的最後一點和奶奶相關的共同的時間,回憶成了最後的堡壘,也成了他們感情最終的歸程。在回憶的世界裏,他們把長長的一生一遍一遍地又走了一次。他們似乎又回到民國那個草長鶯飛的長亭古道,那裏有他們的初見,有清溪流水,有橋邊芍藥。也許還回到了他們新婚之後一起經營的那家甜品鋪子,爺爺自己就是賬房先生,那裏有剛剛做出來的酥餅果子,旁邊還放着幾碗酒釀圓子。爺爺的回憶裏,大概風都是有味道的,光都是有剪影的。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啊!

        爺爺奶奶的一生雖然辛苦卻也算得上幸福。與我們所認知的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的婚姻都是亂點鴛鴦不同。門當戶對、旗鼓相當,三媒六聘、十里紅妝的婚姻也是有其幸福的基礎的。相似的成長和教育環境可能更容易形成相似的三觀,這是我後來在爺爺奶奶晚年的幸福生活裏讀出來的。那時我經常見到的場景是:爺爺沐着冬日的暖陽,逆光斜坐,認真地讀書看報,門邊矮桌上放着一杯清茶,散發着縷縷馨香伴着書香,馥郁了滿室芬芳。奶奶就在旁邊靜靜地看着他,爺爺偶爾讀到有趣的內容,還會回過頭來唸一小段給她聽,跟她說上幾句話,每每這個時侯,我發現八十多歲的奶奶,笑起來眼睛裏竟然是有星星的。在那一刻,我看見了愛一個人,就算捂住了嘴,愛會從眼睛裏跑出來的樣子。甚至奶奶每次向我抱怨爺爺的時候,都感覺是在秀恩愛,她總喜歡說:“你爺爺就是太老實,幹了一輩子財務工作,從來沒有私過一釐一毫,從來沒有爲家裏謀過一分一利,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工作了一輩子,就只落了一身清白,賬做得再好,字寫得再漂亮有什麼用,還不是清貧到老。”可她那看向爺爺眼裏含笑的神情,分明就是在炫耀自己嫁了一個頗有才華的正人君子。而我這時一般也會一邊打趣她一邊替爺爺分辯幾句:“是了,是了,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爺爺可不就是太老實嘛,不然怎麼會一輩子只對您一個人情根深種啊?再說了,這世上有幾人能如爺爺這樣清正高潔,一生不做違心之事呢?您老就知足吧!”然後她就會很開心地笑。爺爺奶奶都出身大戶人家,自幼家境殷實、衣食無憂,受過詩書的教養。儘管如此這般的出身,讓他們在後來那些瘋狂年代裏,吃盡了苦頭,可畢竟也讓他們在最好的年華里遇見了彼此,也相知相愛、相伴相守了一生。

    雖然我一直覺得  “從前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是一種極致的浪漫,卻從未真正相信過“所愛隔山海,山海皆可平。”但其實,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剛剛六十歲多的奶奶是被診斷爲骨癌的,當時醫生預言差不多隻有半年到一年的壽命,況且年齡和身體條件已不適合做手術。全家人在萬般無奈之下,共同編織了一個善意的謊言,告訴她只是骨質增生,把奶奶帶回家精心調養。從此爺爺放下一切工作和娛樂,親自承擔起全權照顧奶奶的職責,和奶奶過上了漁樵耕讀、種菜養花的日子,灑掃庭除、坐臥起居、一日三餐全部親力親爲。這樣一做就是二十多年,最後奶奶是以八十七歲高齡在睡夢中安然離世的,在最後的彌留時刻,她把自己的手放在爺爺的手心裏,似乎還在定下一個來世之約。所以,後來的我們一直也不知道,奶奶的病,是從什麼時侯奇蹟般痊癒的,到底是當年醫院的誤診還是後來爺爺愛的治癒?直到前段時間,我從網上看到與袁隆平院士同一天離世的“中國肝脹外科之父”吳孟超院士的一句話,他說:“當你們幫助別人時,請記得醫藥是有時窮盡的,唯有不竭的愛能照亮一個受苦的靈魂。”心下當即瞭然,細細想來,好像確實如此,從古至今,人類所有生命的奇蹟,不都是愛與情感的勝利嗎?因爲心中有愛,所以我會牽着你的手,走過人生這座橋,橋下是四季繁花,橋上是青雲白髮。爺爺奶奶就是這樣從情竇初開走到了子孫滿堂;從結髮綰青絲走到了人間雪滿頭;從民國的戰火紛飛走到了新世紀的和平盛世。

      這些年,我枕着詩心書韻,做着青梅柳夢,行走在唐風宋月裏,在詩詞、小說、劇本中見到過許多彌天蓋地,比霧還濃的愛,讀到過很多將盛大愛意寫到盡興的故事,可也從來不曾設想過古老的誓言真的能照進現實。但爺爺奶奶用他們一生平凡真摯的感情告訴我,原來所有書上的絕美詩意,都是用實實在在的愛與陪伴寫成的幸福:可以是青青河畔,尋常人家,粗食淡盞,溫書煮茶;可以是一個開滿繁花的小院,可以是一盤瓜果飄香的時鮮;可以在回憶裏看見一樹一樹的花開,可以把雨中芍藥的花語變成“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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