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全鱼(短篇小说)

这地方的夜市好奇怪,他处做为早餐的猪脚饭,此处居然摇身一变,成为妥妥的灯下主角。夜幕还未扯开,猴急的食客已乌云压顶哗啦一片,点上餐用的桌椅自五、六米开外的人行道内头,一直摊布至黑褐色的沥青路边沿去。

“老板娘你忒慢!半个钟也过了,却还没口汤喝!”说话的人一脸不快。支长脖子乱瞧,周遭的食客圆了肚皮的,嘴角叼支牙签,呃呃打饱嗝;还在吃的,一口肉一口饭,缠绵回味于唇舌之间;与他一样窿着嘴冒傻的,寥寥。余光瞟向人家碗碟里亮着红褐色油光的猪脚,喉咙口咕咚两下,干瞪眼。

来了,来了!

膘肥体壮的老板娘嘴里哈哈,手忙活不停。备碗碟,盛猪脚,配菜,配汤…眨眼间烦骚的女人汗味呛入鼻孔,一碗汁水丰盈的猪脚饭,随即也呈现眼前:

米饭系白花花的江苏猫牙米,汤是滚烫烫的白浓酸菜汤——那只是配色,令人垂涎欲滴的猪脚才是主色,腾腾热气中迫不及待轻咬一口,皮滑爽,肉即化,嘴生香,啧啧,心湖于是涟漪般漾荡开来:

噢,就是这个味!

无限嚣闹的本地夜市上,除去拔得头筹的猪脚饭,传统夜餐粉面粥,喝酒小菜排骨猪内海鲜类;烧烤荤有牛羊肉串鱿鱼生蚝,素有红茄子白蘑菇绿韭菜空心菜,皆是老和尚念经毫无新意。后来者居上——刚开张没多久的万州烤鱼庄倒有些亮点,碳火唬唬中,鱼身炙得嗞嗞响,鱼香遂风飘过附近宵夜点,挑剔的吃客搓搓鼻说:“这不是烤鱼的味道么,怎么能这么香——真想吃上一口!”

神情煞是向往。

烤全鱼是舞女小倩的最爱。舞场的曲终人还未散,她就催命似的拽阿杰往点上去。夜幕深沉的子时街面,混迹镇上娱乐夜场KTV、慢摇吧、茶艺馆、影院的夜客像饥惶的鸟兽潮拥沓至,整个夜市着了火。在这熊熊火光映衬下,俩人窝万州烤鱼庄外庭秋千状古色木摇椅里,静等一盘烤全鱼的到来。

万州烤鱼庄可圈点的鱼类,草鱼鲇鱼鲢鱼鲈鱼,小倩最喜欢鲜美且滋补的草鱼。烤鱼熟透呈上的当口,她半闭眸子深吸一口气,哇,好香好香!沉醉了半响她张开明眸,拾个拇指大小酸桔挤汁浇上,筷子一夹一撕,小心翼翼逗进小嘴,那滋味,喵!

美味写在她脸上,犹如似水柔情,曳荡于阿杰心海。

阿杰来鱼庄徒做看客。他的喜爱并非烤鱼,而是猪脚饭,没结婚前与一帮朋友KTV嗨累了,吃猪脚饭是压轴戏。印象里有一次吃得匆促,嘴角粘了饭粒都没发觉。身畔的女性朋友,人称“甜心”的陈静一旁小心帮他拭掉,你好体贴喔他心口一热。此后没多久,她做了他老婆——如今已是黄脸婆——那当然是老得掉了牙的事了!

他自小讨厌鱼,讨厌全世界的鱼腥味,但为了眼前人小倩,忍。他不但忍了,还装出一副欢喜神色说:

你瞧这热烘烘的烤全鱼,简直是世间少有的美味,啧啧啧!

那时候她的身份证无意滑落,阿杰俯身捡拾,上面写着:

姓名:黎小倩

性别:女    民族:汉

出生:1997年8月15日

九零后舞女小倩,皮肤嫩得出水,身子前凸后翘。主要的是,深潭般幽蓝的眼窝惹人着迷。阿杰看着看着,常常无端怀疑起自己的人生:前半辈子,我算是白活一场么!他长叹一口气。

“你在叹气!”小倩噘起嘴:

“你不高兴了,为什么?”

“不为什么,”阿杰说:

“只是心口堵得慌…”

阿杰清晰地记得,第一次遇见小倩,他就被她黏住了:

“大哥!跳曲舞,我跟你!”

“大哥!喝个酒,我敬你!”

“大哥!聊聊天,我陪你!”

与镇辖十里八乡的很多人一样,阿杰是老人舞厅的常客,别人来舞厅消遣,要么跳曲舞抻抻筋骨尽尽兴,要么以欣赏大奶子舞女陪舞为乐,要么绞尽脑汁,心里盘算如何能撩上某个(舞女),以便一帮朋友请客吃饭的时候炫炫耀——这是时下的风尚——“你等着,我打个电话,她马上来!”的那种。他不一样,他整晚窝在热闹场子里寂寞的某旮旯,喝喝啤酒想想事情,偶尔也会捧捧场,那是同桌的发小又换了舞伴,一曲舞罢离场歇息的时候:

“你跳的这曲好,那女的,好靓!”

发小呵呵笑,新舞伴不明就里,跟着呵呵笑。

——如此而已。

上天似乎把玩笑开大了,在他心上扯开一个大口子,让年轻鲜活的血液再次如潮奔涌。他曾以为自己的心早已死去,像莾莾原林里一只悲催的枯叶蝶,谁知它不是,它只是沉睡而已,现在又苏醒过来了。

“不——,”他站起来又坐下,对着小倩说同时也对自己说:

“你找错人了——场子那么大!”

这个执拗的外地女孩,一声不吭陪他坐整个晚上。此后三天过去人不知跑哪去,第四天夜,舞曲一起,突然又出现他眼前。

“大哥,跳支舞,我跟你!”

“唔!”

“大哥,喝个酒,我敬你!”

“唔!”

“大哥,聊聊天,我陪你!”

“唔!”

真的是在劫难逃阿杰想。此后跳舞喝酒聊天,灵犀互通间,一切渐入佳境。

那是暖春三月里的一晚,四个月零三天前的事。

闹哄哄的老人舞厅里,陪舞女永远是赢家。表现在收入上,那是稳赚不赔的。以正常伴舞来说,依例一曲十元,两曲二十,以此类推,没哪个散场后没兜三两百的。这还是最底收入,身材好人缘好的,四、五百不在话下——因为熟客多。

除了正常收入,茶饮收入也是一项,场里熟客点送的饮料,天地壹号易拉罐苹果醋,农夫山泉茶丌,康师傅奶茶,娃哈哈营养快线,一晚下来十瓶八瓶是有的,收了搁一处,散场后能退了换钱。另外一项是兼职收入,陪酒两百雷打不动。最主要的一项,倘陪舞陪酒顾盼动情的,房租饭费电话费等一切生活开支,自有人塾付,随便立个名目说生日到了,或该回家一趟了,一笔数目不菲的慰问金,随即奉上不谢。

虽是如此,众所周知,舞女的钱永远不够花。她们大多结过婚,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外出“上班”赚钱后,既要寄回老家救济救急,又要私留部分以维生计,还要打打麻将做做美容聊解寂寞,简直一疮多头。小倩还算好,很少寄钱回家,听说用不着。刚交往那阵她很矜持,从不叫阿杰给钱,最多缠他请客去万州鱼庄。不过人都是要变的,眼看傍上“本地款爷”的好多同事有钱花尽管花,她的心渐渐也变了。

“阿杰,房东催交租金了…!”

“阿杰!电话没费了…!”

“阿杰!这阵玩麻将倒霉到家,没钱买菜了…!”

“阿杰…!”

“杰…!!”

支出多了,阿杰像只找不着北的虫子,急得团团转。

镇上名字最响亮的金六福金店,阿杰给小倩买了一个标价一千两百元的金戒,那是小倩纠缠许久的。这事要是老婆晓得,可是崩天的事,所以他万嘱咐千叮咛,叫小倩甭乱说——人心不古。这桩保密到家,没捅出啥娄子。捅出娄子的倒是一些鸡毛蒜皮事,譬如跳舞,譬如吃宵夜,再譬如…

“我没有!”阿杰涨红脸:

“谁说的——报上名来!”

“还用说吗?”老婆陈静从从容容地说:

“连村里的傻子阿龙见我都说,阿嫂,你老公变天了!”

“变天?”阿杰刚想辩解几句,老婆又说:

“这阵你心情好好,睡梦嘴角连着笑,我还纳闷呐,想不到我家老公发二春了!”

老婆看牛似的瞅他,话可不停嘴:

“我陈静算是长了见识,年纪四十几的人有二春,那可不是小事,尤其是老婆成了邋遢婆,俩孩子也懂事了——

你要是确定,你与她能得到长久幸福,你就去吧,我没二话!

——不过,有种甭再回家里来——好马不吃回头草的!爸妈与俩孩子问及,我会与他们解释,你儿子,你爸爸不要这个家,也不要你们了,他的心,已被狗衔走了…”

不哭不闹不上吊,这是她的性格使然。她脸颊浮漾几许难以言表的落寞,那是同枕十二年来,阿杰从未见过的。

阿杰没了话,扱上鞋摔门而去。

与老婆吵闹的那天晚上,阿杰与小倩又去吃烤全鱼。那晚迷宫似的天穹肚星子密布,密布的星子似街面赶集的灯火,一片紧挨一片。阿杰仰望它们,内心有些迷惘还有些孤独。视线里一颗流星划过,转眼没了影。他呆想一阵扭头问小倩:

“要是有那么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会想我么?”

“什么?”

正作沉醉状的小倩明眸一睐:

“刚才你说啥来着?”

盘里烤全鱼冒着嗞嗞热气,阿杰恍恍惚惚觉得,那就是他自己。

“我是说,我好想好想,去吃一碗猪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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