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待·木槿·未知地(三)

阿拓看着我,僵硬地笑了笑,“我以後不用去打工啦。”他說,“夏天以後應該不會再去等一個人了。”

“爲什麼?”

“這幾天一直是一個男生來等一個人幫夏天買咖啡,然後他們兩個人一起去上課。夏天她已經好久沒來等一個人了。”阿拓懷裏抱着那個黑色的速寫本,大概是太用力了,抓着速寫本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他頓了頓又說,“那個男生我認識,一中理科第一,楊浩宇。”

我馬上明白髮生了什麼事。阿拓這一天都不怎麼對勁。我早該意識到的。

“你別想太多了,你……”

“我沒有想,蘇莫。”阿拓說,“我現在只是在想,我現在做的這些是不是真的有意義?”他把手裏的速寫本翻開給我看,我終於知道他每天晚自習都在畫些什麼了,那是一張張素描。一張張有關於夏天的素描。

第一張是一間教室,構圖的主體是兩張桌子。阿拓說,“這是我跟夏天的合照。畢業之前,有一次我問她,能不能給我們拍一張合照,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我。所以在畢業的那天,所有的人都走光了,我畫了這幅畫。我和夏天曾經就是坐在這對位置上,一起用功讀書,一起爲了各自的夢想努力。”頓了頓,他又說,“蘇莫,其實這上面是有我,也有夏天的。”

我點點頭。“嗯。”我說,“我看見了。”

阿拓笑了,然後把速寫本往後翻了一頁。

第二張是埃菲爾鐵塔,旁邊還有一篇阿拓寫的文章,題目就是《畫》。

“認識夏天的第一個夏天,是令我永遠難以忘記的。

那個夏天,我給她畫了一幅埃菲爾鐵塔的素描,她說畫得很霸氣。我猜她這麼說有一大半的原因是因爲我畫的是她最愛的埃菲爾鐵塔罷。

最開始我給她說要畫埃菲爾鐵塔的時候,她說,咱別埋汰埃菲爾鐵塔了行嗎?之後我把先前畫過的草稿給她看的時候,她用一種不可置信的語氣跟我說,這是你畫的?太棒了!我說是嗎?那回頭我送你一幅。

就這樣起了送給她一幅畫的念頭。

在起草稿的時候,我想起在這之前的一件事。那是我們成爲同桌之後,第一次聊起埃菲爾鐵塔。某一個大自習的課間,她把一張紙拍在我面前,揚了揚眉毛道,看看我畫的埃菲爾鐵塔,怎麼樣?——我畫的。

我撿起草紙,上面大概是她隨手畫出來的鐵塔——儘管那一點也不像,又失去了作爲一個鐵塔來講的所有特質,我只依稀辨認得出來。

我笑道,嗯,畫得挺好的。

她也笑了,說,有眼光!跟你說,這是我的最愛!

埃菲爾鐵塔?爲什麼?

沒什麼理由啊,就是喜歡!她說。

自那之後,我很多次聽她在我旁邊神采奕奕地說起埃菲爾鐵塔,很多次違心地點頭稱是,很多次耐心地聽她說完。然後那一次我決心送給她一副我親手繪的埃菲爾鐵塔。

我雖然擅長畫素描,但唯一令我滿意的大抵就埃菲爾鐵塔這一幅了。

那個夏天之後的一個夏天,兩個夏天……到現在已是第四個夏天了。她從家裏出來取畫時剛剛洗完頭髮的樣子仍舊曆歷如在眼前。

而現在,我們分開已經一年餘了,我時常會想起她。但是很少聯繫了。

前些日子,我們在一個不算寬敞的街上相遇,然後擦肩而過,像一對陌生人一樣漠然地看了彼此一眼便各走各的路了。

那一瞬間,我在她的身邊發現了一個熟悉的面孔。

他在看到那張草紙上的畫的時候嫌棄地撇了撇嘴,道,什麼玩意,真醜!

……”

讀到結尾的時候阿拓笑了,但是笑容之間又有些淡淡的落寞。從他的眼神裏面我依稀能看得到夏天問他“畫的怎麼樣”時候的場景,看得見他們再次相遇的場景,前者這大概也是他心裏懷念的場景吧?我試着說些什麼來安慰他,但是我放棄了。我猜,與夏天的這份記憶應該就是對他最大的安慰了。

第三張是阿拓還有夏天的背影,他們牽着手,走在一中的甬路上。我看不見阿拓的表情,但我想這個時候他應該是很幸福的。儘管我不知道這幅畫是真是假,但確實是“所謂伊人,在身之彼”的美好呢!

夏天背影的旁邊有一段阿拓的獨白:

“我曾經在腦海裏無數次想象過這樣的畫面,是在高考結束之後,我和夏天一起回學校的時候。那個時候天空會很晴朗,風吹在身上很舒服。那時候我們應該是會在一起的。一路上遇見了誰誰誰我都不在乎,只是到了她班級門口的時候我能夠告訴她,結束之後在班級裏等我不要亂跑。然後她會聽話地說好。

我想象的這個畫面如今距離我越來越遙遠。但我很慶幸我可以把這個畫面畫下來,並以此來記念夏天。我期待這個畫面有一天會變成我眼裏的現實。”

 “現在很難成爲現實了吧?”阿拓低着頭說,“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但是每每腦子裏出現這樣的畫面的時候,我還是會很開心。”

阿拓說,其實他是不擅長舞文弄墨的,他寫的文字幾乎都跟夏天有關。包括他上高中以來記下的日記。我一直覺得喜歡一個人能讓一個男生變成徐志摩,也能讓一個女生變成張愛玲。好像人人都能寫得出“說好永遠的,不知怎麼就散了。最後自己想來想去,竟然也搞不清楚當初是什麼原因把彼此分開的。然後,你忽然醒悟,感情原來是這麼脆弱的。經得起風雨,卻經不起平凡......”這樣的句子。

阿拓還是陸之野,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在這樣朦朧的喜歡的感覺面前,也變得朦朧不清了。

最後陸之野把速寫本翻到最後一頁,畫面上夏天穿着那件紅黑格子的襯衫,掛着耳機坐在等一個人的角落裏,靜靜地看着窗外。在陸之野的眼裏,這個畫面本身就是一幅畫。說是把它畫下來,其實,不過是臨摹而已。

陸之野在這幅畫的旁邊寫的是九把刀的《等一個人咖啡》裏的一句話,“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都在等一個人。”

陸之野擡頭看着我,說,“蘇莫,我不應該這麼放棄,對不對?”

“你——”

“誒,是這樣沒錯!”

“你?”

……

第二天晚上,阿拓和從前一樣將近是午夜了纔回來,他說他依舊要去打工,目的是等一個人。喜歡一個人的感覺,我暫時還不能給出一個準確的定義,但是至少有一點是,無論在這個過程中經歷了怎樣的挫折,在心裏總是能產生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讓自己堅持下去。而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就相信了,這也是智商爲零的一種表現吧!喜歡讓每個人變得感性,感性的決定卻往往是衝動的。

十一月份,我在《野》上發表的一篇文章題目就是《等一個人》,寫的是陸之野和夏天的故事。阿拓看到之後哈哈一笑,開玩笑說,“我以爲自己是作者,看過之後才發現真正的作家在這!”

我也笑了,看着眼前的這個男生,他大概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因爲讀了我的文字而成爲我的朋友的人。我第一次覺得文字能夠帶給我的不只是獨享黑夜的安然,它確實能帶給我一些真實的感動。我喜歡稱自己爲寫作的人,作爲一名寫作的人,最大的滿足感莫過於看到有些人因爲自己寫的文字而喜歡自己了。可能每個人做每件事歸根結底就是要獲得這樣的滿足感吧。只是表現方式不同罷了。

再過一個月,明年,已經是我寫東西的第十個年頭了。從我開始寫第一篇故事到現在,十年了。我寫過很多東西,但是慢慢地卻再也找不回最開始最開始寫東西的那種單純的熱情了。我不知道未來還會怎麼樣,我只是一直都在寫。

十二月,在我生日的那天晚上,阿拓回來的時候遞給我一張邀請函,說,“這是老闆叫我拿給你的!”

我翻開邀請函,頓時驚訝地一下子從牀上彈起來:“這是……The NEXT 新人邀請賽的邀請函?馮老闆怎麼……?”

“你忘了?他有個朋友在《野》雜誌社工作……這大概是他朋友給他的吧。”阿拓猛地一拍後腦勺,“對了,我差點都忘記……生日快樂!”

“謝謝……這,是我收到最好的禮物了……”我緊緊地攥着這張邀請函,害怕這是一場夢。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我能在十年這個時候取得“The NEXT”的選拔資格。

對於所有同我一樣喜歡寫東西的年輕人來說,這都是一個莫大的褒獎!

我再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邀請函,末尾的落款忽然引起了我的注意:“三川?這是《野》的著名專欄作家親自發出的邀請函!——馮老闆的朋友竟然是他嗎?”

阿拓兩手一攤,顯然他也不知道。他說,“誒,後天晚上的火車,到時候我送你吧?”

“你不用去打工嗎?”

阿拓臉一沉,說,“別提了,老闆說這些天出門有事,等一個人要關門一個禮拜。這一個禮拜我都不用去打工了。”

“馮老闆出門了?”我有些失望,“本來還想當面感謝他呢。”

阿拓無所謂地擺擺手,道,“等他回來再謝也不遲啊。先不管這些了,後天,就這麼定了!”

“嗯,好啊。”我笑着說。握着邀請函的手興奮地有些顫抖。


到了離開新葉動身去上海的那天晚上,我給正在上海的父母打了一個電話,他們聽上去很開心,並說到了上海一家人要好好團聚一下。我聽着母親的聲音眼裏不禁溼潤起來,他們去上海工作之後,我們一年也就能見面兩三次。我說,“媽,等我過了選拔,我就能留在上海蔘加新人培訓計劃了。到時候我們能一起生活好幾個月呢……”

我媽說,“好,好……快到上海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我和你爸去接你!”

離開這天來車站送我的只有阿拓,這件事情我除了父母再沒有告訴其他人。雅雅的那個分組已經空了好久了,一直都沒有其他人存在過。

前一天阿拓有些感冒,燒了一天,直到我上火車之前他仍是把自己裹的嚴嚴實實的,不時有些咳嗽。他說他一定要把我送上火車。“把你送上通往成功的列車,也算是我送你的禮物了。”他是這麼說的。

車門關上了,透過車窗,月臺上的阿拓看起來像是個糉子。他張開雙臂,用力揮動着,臉上掛着他經典的笑容。他的嘴型大概在說,“加油。”

然後,阿拓便在我的視野裏緩慢地朝後退去,越來越快,最後消失在了我的視野裏面。然後月臺也成了上一幕的謝幕演員了。車窗外瀰漫的盡是濃稠的夜色,如果不是那迅速而乾脆的“咔嚓咔嚓”的聲音,速度就變得不可感知了。

我從書包裏掏出筆記本電腦,打算趁車廂熄燈前寫點什麼。在開機的一剎那,桌面上跳出一份新的電子郵件,這是我設置的郵件提醒。我點開郵件,注意到發件人的那一欄裏赫然寫着的是“夏天”

夏天的郵件……?

燈光唰地熄滅。

只剩下電腦屏幕亮着的光,把我的臉映得一片慘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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