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迟暮的老人都会像孩子那样天真

从绿色麦田上吹来的风带着细密的衍生麦花,开不败的满篱蔷薇,在五月的枝头微微地笑着,外婆望着满目缤纷,说道:“假如能一直如此开着,倒挺好看。”

我的妈妈在旁边笑了,“妈,你真是年纪大了说胡话,真会想。”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美好短暂难求永恒,万物无可违。外婆今年已近八十,是否迟暮的老人都如孩子般天真?


太姥姥太姥爷下世得早,据外婆自话,那时十八岁还是傻傻害羞年纪,就莫名其妙嫁给了外公。我一直无法确切推算出外婆的年纪,因为她借记不大清加以推脱。

我明白的,过去的事如游云四散,随着年岁增长早就剩不下多少,且人们对于往事总是疏于打理,若回忆是痛苦的,便绝口不提,假使那段青葱年少甜蜜又充满奋斗的欢乐,如今较来亦恍若隔世,五六十年代的事情,我这个九零后生又怎能完全感受?因此这是她最明智的选择,她只想把自己留在那个美好的梦里。就像她说愿花一直这样开着,或许她想起了什么。

打从记事起,外婆就没有不忙的时候。小时候去外婆家,格外热闹,人来人往皆是慕名前来找外公问病求医。但总是看不见外婆,每次等外公做了好吃的,派一人去喊外婆从她的田里回家吃饭。


叫外婆回家吃饭是一件简单又极为难的事。绕过一隅废旧院落,爬上一座被荷塘夹击的高而陡的堤,涉过坝上的厚厚石板桥,翻到对面去,就到了外婆的地头。你在这头喊,“婆,回家吃饭了。”往往也可以很快得到外婆应答:“孩儿啊,马上回。你在前头走,我跟着屁股后儿就回了!”

你以为自己可以顺利回家交差,谁知在站在龙门口看一遍,没有外婆的身影,再看一遍,还是没有。于是把等待的地点改到回家必经的路口,一遍两遍,三遍……

不得已,只好和外公一起又沿着走过的路再走一遍。外公站在田头发了脾气,训斥小孩子一样怒数外婆不知日为中午或夕晚。外婆这才缓缓从她刨着的杂草间歇了锄。因为再不停止,外公就恨不得扔掉她的农具。外婆尤其心疼她赖以生产的劳动工具,再要重新打造,费心费时费钱,外公扔过,所以外婆是有点怕的。几经周折,总算是回到家了。虽然回家的路上,外婆还会挎一篮子准备喂鸡的马齿苋,沉重的竹筐在她的腰胯间有一下没一下地咯吱响着,却不愿我们帮手。


后来,那些模糊的声音,让我想起了牛铃之声,像极了老牛耕地回来时,那种沉重的叹息。远望着堤下一望无际的田野,以及田野上在太阳下反着白色光芒的虚与委蛇的小河,正是无数个外婆一样勤劳的人,一下一下的锄头、镰刀、铁犁……落在那黄土上,才有那一片片绿绿的田野,才有田野上祖祖辈辈代代传承的油油希望。

外公去后,外婆言语更少。我一直不敢拿自己的记忆去触摸外婆,因为她总是沉默。她永无止尽在她的土地上忙碌时她心里想着什么,年复一年的草锄掉又循环往复不知疲倦地顽固生发,外婆是否也有像我恨起起落落的考试成绩那样的怨恨?炎炎日头之下,茫茫四野唯有她一人汗流浃背,一粒粒汗水滴落在田间的浮尘上砸出一个个豌豆大的坑时,她是否寂寞过?


除了种地,还有一个地方可以找到外婆———生产队上给每家每户分了一块菜地。一分耕耘 一分收获,在任何时候大抵都是如此,这也是外婆这些年一直坚信着的。外婆的菜地一年四季都有新鲜的菜吃,一些青菜甚至是成筐地往外送。那些地具体是什么时候分得,又是何时被划分到了各家各户的田产里去了,外婆记不清了,我无从查起。一辈子在她的土地上忙碌的外婆,终于渐渐因为年岁的增长,失去了她的土地。

但是,顽强肯干的外婆从来不会停止她的劳作,她缠着舅舅给她几分地,舅舅看着一辈子勤勤恳恳在土地上奋斗的苍苍老母,终是不忍心磨灭她的希望,更不忍割断她的世界的联系,力排众议给了外婆三分地,三分地被外婆打理得很好。一年,天公不作美到了收花生的季节,竟然接连下了小半月的雨,多数农田的花生朽烂在田地里,外婆田里的花生白胖饱满,充满丰收的喜悦。


这丰收的喜悦没能延续很久,外婆就被累倒了。她的心脏病导致她突然晕倒,舅舅把田地收回卖了出去,全家人全部不允许她再下地。外婆又在收获季节到处去捡拾因收割机收割不干净时遗漏的枝枝叉叉。外婆在一畦畦麦茬上趟过的情景,总令我想起法国一幅名为《拾穗者》的画,美的生活,总是伴随着辛劳、汗水……也许,于外婆而言,那是她全部的寄托。

外婆不玩手机,不看电视,不跳广场舞,甚至连串门也不去,不舍得浪费一滴水一度电,在无数个午夜梦回只能睁着虚空的双眼和暗夜对视,也许老人的眼睛终会把这个世界的秘密都看透。但是,外婆的寂寞,就在像我的妈妈笑着她的妈妈天真时,那样地刺痛我的心。

十八岁的外婆正是花样的年纪,无心赏花,却在终于擡头看花时,被匆忙的时代狠狠地甩下后背。

如果有一天我这样老去,真希望我能像外婆那样看到那灿烂的花开,守着一院子的草木如此天真赞叹,只不过不知那时我的孩子,会不会笑她的妈妈这么幼稚,假使我有孩子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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