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工小李阿姨的苦樂歲月

口述:小李阿姨

採訪整理:九月

圖片提供: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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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李,今年59歲,富陽新登人,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在省中醫院做護工,迄今已整整28年。

剛來醫院時我只有31歲,別人都叫我“小李”,現在大多叫我“小李阿姨”。

從“小李”到“小李阿姨”的二十多年裏,我用自己做護工掙的辛苦錢和老公一起還清了家裏造房子欠下的債,還供兩個兒子上了大學。這是最讓我覺得自豪的事。

當然,這其中的酸甜苦辣也是一言難盡。

01

要說做護工的事,得先說說我家裏的情況。

我和老公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結的婚,兩人都是初中畢業。婚後有兩個兒子,分別出生於1984年和1986年。

在我們結婚前兩年村裏已經分田到戶。我倆都是很肯做事的人,一直種雙季稻,一年養三頭豬,養雞養蠶,還在村裏帶頭種蘑菇種蘆筍。但一年到頭,家裏也沒多少錢可以存下來。

那時生產隊的牛由各家輪流放,每畝田每月至少輪一天。我家五畝田,婆婆和小叔子三畝。婆婆幫我帶孩子,我負責兩家放牛的任務,一個月至少輪八天。

每次放牛我都是大清早就上山了,出門時孩子還睡在牀上。

我一邊放牛一邊砍柴,還隨身帶個編織袋揀牛糞。這些牛糞帶回去和豬糞稻草麥草堆在一起發酵發熱,再鋪到毛竹架子上用來種蘑菇。

柴火也主要是種蘑菇用,且需要很多,所以我即使不放牛也時常上山砍柴。

關於種蘑菇,我一直記憶深刻。我家從1985年開始種蘑菇。起初在自家房子旁邊專門造了一間平房,裏面一共放了五層蘑菇架,一年大概能掙一百塊多錢。

蘑菇時,先在房子裏搭好毛竹架,鋪上已發酵發熱的糞草,然後把門窗封上,留一個小入口燒火,封閉加熱消毒。燒的時候要在火堆上蓋一個大鐵鍋,以防火星散開。

燒到一天一夜時從封住的窗口摳個洞看一下掛在裏面的溫度計,這時候屋內溫度應該能達60℃左右。

之後把火勢降小,讓屋內溫度保持在40℃左右。再連燒兩天兩夜後把火撤去,把門窗拆封,通風冷卻。

待屋裏溫度降到20℃左右時把菌種埋進糞草。

過幾天菌種出芽後,在上面鋪三層從田裏挖來並已曬乾的土,先鋪一層大顆粒的,再鋪一層中細的,最後鋪一層更細的。

蓋在菌種上的這些泥土要通過不斷撒水來保持一定的溼度。

那時還沒有自來水,我和老公從溪裏把水挑來。

我在屋外用類似於自行車打氣筒的抽水機抽水,老公在屋裏舉着水管往蘑菇架上灑水。

我要一刻停地抽,一停水管裏就沒有水了。

老公一邊灑水一邊用手捏土,等土潮溼到可以捏扁又不會捏碎的程度就算完成。

第一次灑水往往要從晚上忙到第二天凌晨(後續則要不斷地查看,發現土幹了就馬上補水)。我站着抽水,常常抽着抽着就睡着了,然後聽到老公大喊“水沒了”又清醒過來,趕緊接着抽。

我家種了幾年蘑菇後,老公積累了一些經驗,經常去指導鄰居們種蘑菇,好像他是技術員似的,但其實咱家的蘑菇種植也遇到過挫折——

有一年買的菌種不好,沒有出芽,一分錢沒賺到,還貼進了買種子的本錢以及大把的功夫。

還有一年收成特別好,結果蘑菇收購價從原來的每斤3毛錢左右跌到每斤5分,本錢都沒收回。

1989年上半年,我們決定造新房子,計劃造三間兩層。

因爲錢不夠,牆腳挖好後只造了一間一層,然後也用來種蘑菇了(1993年我去做護工後家裏就沒有再種蘑菇,因爲老公一個人忙不過來)。

另外在開始種蘑菇後不久,我家還同時種上了蘆筍(一直種到1997年左右)。

1991年下半年家裏又重啓造房計劃。

我去向老公的嫂子借錢,她表示家裏只有100塊錢,不嫌少就拿走。

我說你肯借就說明有我這個人,別說100塊,就是20塊也好的。

後來聽說老公的嫂子跟別人講,其實她家裏不止這點錢,就怕借給我們不知啥時候能還。

我聽了心裏自然不是滋味,但我也理解嫂子,因爲當時我家的確看不到更多收入。

1992年春天,我和老公用借來的錢買了磚,又跑到村外的溪裏去挖沙。

挖出來的沙先自己挑到公路邊,再請人用拖拉機拉到村口,進村的路窄拖拉機開不進,自己又一擔擔挑。

這中間我有次到新登鎮上買鋼筋,還在上幼兒園的大兒子也跟去了。

途中經過一家文具店,兒子吵着要買蠟筆,我一看要3塊錢,覺得太貴了,沒同意。

然後兒子賴在店門口怎麼哄怎麼罵都不肯走,我火了,心想家裏造房子已經沒錢了,你還這麼不懂事,就打了他。

後來兒子又想買香蕉,1塊3毛錢1斤,我也沒捨得給他買。

那年國慶前我們終於把總共三間兩層的房子殼造好(幸好及時完工,因爲之後工錢就漲了——國慶前水泥工8塊錢一天,國慶後10塊錢一天)。

家裏積蓄用得精光,還欠了4000塊錢的鉅債。

因爲新房沒錢裝門窗,我們一家還住老房子。

02

1993年春節過後,正值農村裏的閒季,沒地方幹活。

想着家裏造房欠下的那些債,我心裏很發愁。剛好我媽過來,說起掙錢的事。

我媽那年55歲,從一年前開始在省中醫院做護工(她一直做到67歲)。

我讓她帶我出去做幾個月,等到養蠶採茶的時候我再回來。

我媽一開始不同意,說我兩個孩子還小,家裏事又多。但我態度堅決,最後她還是帶我去了。

一開始我是在腫瘤科。

最先管了一個大伯,他是肺癌轉肝癌,咳嗽很多,有痰,鹽水掛的也多。

我晚上睡在大伯家拿來的一張藤椅上,但真正睡着的時間不多,因爲要不斷起來給大伯擦痰、看鹽水之類。

大伯對我很好,一直說等他病好了,讓他開出租車的兒子帶我去西湖邊轉一下。

我總共管了大伯三十八天。他走的時候家屬剛好不在,是我給他送的終。

當時我發覺大伯出氣比進氣多。那時我也不太懂,是旁邊的病人家屬提提醒我說大伯快不行了。

我趕緊去叫醫生並通知家人,經醫生同意後又幫他洗臉擦身。

我一邊做這些事一邊哭,因爲和大伯相處了這麼久,還是有感情的。

當時護理費是一天一夜10塊錢,他兒子後來按12塊付給我,還另給了108元紅包,說他爸脾氣不好,感謝我照顧的好。

大伯脾氣的確不好,有時還要罵護士,但他從來沒罵過我。

大伯走後,一個食道癌病人的家屬來找我。

這個病人已在醫院住了三十多天,醫生說不行了,讓家裏準備後事。他家屬打算先回家做些準備,再把病人接回去,這期間讓我管一下。

和病人家屬交接的那天我早早就去了病房,進去時跟病人打了招呼。他已不會說話,朝我笑笑,還點點頭。

之後我就坐在病牀旁,他家屬在一邊理東西。

大概也就半小時光景,我突然發現病人不對了,像前面那位大伯臨終前一樣出氣多進氣少,我趕緊喊他家屬看,又趕緊喊醫生。還來不及搶救,人就沒了。

還有很多讓人難過的事——

有一個人進來時還挺好,沒幾天就走了。

有一個大學畢業做外貿的,三十歲左右,人沒了送往太平間路上,家裏人又哭着把她拉回來,因爲不甘心。

有一個蕭山人,家中姐弟三人,他是老小,頂母親職進了廠,被廠裏送去讀書。四年後他從學校畢業,還沒去上班,查出肝癌中晚期。治療了兩年多,最後走了。

有一個杭州人,36歲,在一家小研究所上班,有一個剛6歲的女兒。他說“我不想死,我女兒只有6歲”。

同病房還有一個小夥子,蕭山人,28歲,跟杭州人說“你女兒都6歲了,而我連男人都沒有做過”。

兩人都是患肝癌。前者單位效益不大好,家裏經濟很困難。先是同事給他捐了款。後來有一個熟人跟他老婆說,可以試試到醫院旁邊的吳山夜市去募捐(那個熟人在夜市擺地攤)。

他老婆就去了。很多擺地攤的人都捐了款,有1塊的,有5毛的。我看他可憐,也捐了10塊,是我當時做護工一天一夜的工資,他老婆說拿你的錢不好意思。我說沒事,就當我少做一天。

後來沒多久兩人都走了。

……

這些情況見多了,心裏很悶。我跟我媽說,一直在這裏幹,我怕自己眼睛要流乾的,你幫我另外找個科室做吧。

後來就去了骨傷科。

03

骨傷科與腫瘤科感覺完全是兩個世界。

腫瘤科裏大家說話、走路、關門都輕輕地。

骨傷科裏成天吵吵鬧鬧。一開始覺得太嘈雜,慢慢也習慣了。

相比之下,腫瘤科的安靜讓人覺得壓抑。

在骨傷科最先管的是一個36歲的溫州人。

她十二年前因爲夫妻吵架一時想不開從五樓跳下,造成腰、胸、胯骨等多處骨骼嚴重損傷,之後經多方求醫治療,總算能勉強行走。

我去醫院管她時,她剛做手術從臀部取了兩根骨頭放到腰部,手術後躺在一個給她量身定做的石膏模具上,位置稍微偏一點就痛得大叫。

骨傷科是在二樓,地上鋪橡膠地板。晚上我就在兩張病牀中間的地板上鋪一塊硬紙板睡覺。

(家裏帶來一牀棉被一半墊一半蓋。後來有醫生送給我一牀棉,我就把自家的棉被墊下面,送的那牀拿來蓋。)

最開始幾個晚上怎麼也睡不着。

因爲那時的病牀很簡陋,沒有擱物架,我躺在兩張牀中間,左邊一個便盆,右邊一個尿壺,一不小心就會碰到。

管了溫州人三個多月後,我又兼管了同病房一個60多歲的杭州大媽。

大媽因爲腿上的骨傷,躺在牀上動不了。

她有一個女兒在醫院附近開服裝店,還有一個兒子在開元路開飯店。她老伴天天都來陪她。

同病房另一個大媽說,你家老頭真好,不像我家老頭不知道疼人。

杭州大媽說,你老說我家老頭好,你是不是看上我家老頭了。

那個大媽趕緊說,哪有這回事,我就是這麼說說。

有次我們大家聊天,我說想到西湖邊去拍個照,留個紀念。杭州大媽就說讓大伯陪你去吧,拍照的人他認識,可以便宜兩塊錢。

我趕緊說不要,拍張照不用麻煩大伯,大伯面子也不止兩塊錢。

而且,如果我很開心地說好啊,大伯也熱情地說好啊,恐怕大媽會不高興。

有時護理病人還要看病人的心情,瞭解其真實想法,然後順着TA的想法比較好。

大概四個多月後(從管溫州人算起),我要回去“雙搶”(搶收搶種),讓溫州人和杭州大媽另外找人。杭州大媽說一定要等我回來。

我回到家的第13天,杭州大媽託她老伴寫的信就到了,仍然說要等我。我當時就回了信,謝謝她的信任,並表示我一時半會趕不回來。

21天后“雙搶”結束我回到醫院。杭州大媽已於前一天出院。

同病房人說,我不在的那段時間,杭州大媽的兒子安排自己飯店裏一個服務員小姑娘來照顧她,“她就相信你,小姑娘被她罵死”。

估計小姑娘因爲年紀輕(20歲還不到),照顧人沒有經驗,大媽整天躺牀上心裏也煩,就經常對小姑娘發脾氣。

期間還發生了“連衣裙風波”——

大概大伯考慮到小姑娘拿的是飯店服務員工資,卻來幹喫力不討好的伺候人的活,有點過意不去,就出錢讓小姑娘買了一件連衣裙。

有天小姑娘把連衣裙穿來了,大媽說這裙子很漂亮嘛,小姑娘便說是大伯買的。

大媽立馬就不高興了,罵小姑娘狐狸精、小婊子。大伯和她兒子都說她是瘋婆子。

我回來時溫州病人還在住院。

她另外找了一個年紀有點大的阿姨來照顧。但她對那個阿姨似乎不是很滿意,見我回來,就想把她辭了,還請我管。

我說這樣不太好,拒絕了。

她後來對我說,小李你性格好,護理做得也很好,病人喜歡你,也需要你,你與其回去種一棵南瓜幾棵番薯,還不如長期在這兒做。

她講得很誠懇。我聽進去了,回頭就跟老公商量這事。

當時我老公在家養豬養雞養蠶,種蘆筍,還種雙季田,保證了口糧,家裏日常開支也基本能應付,我在外面掙的錢則可以攢下來派用場,所以老公也贊成我在醫院長做。

雖然做了這樣的決定,但我心裏有時還是會糾結。

記得有天碰到一個新登老鄉帶小孩來醫院,據說小孩在路上被拖拉機撞了,在新登看沒看好,肉都爛了,在這裏把爛肉弄掉時,小孩痛得又哭又喊。我聽了心裏很難受,當晚忙完了就寫信給老公,讓他無論做什麼事都一定要照顧好孩子。

說起來,雖然我做護工很辛苦,但我老公也非常辛苦,一個人要管田裏地裏,要養豬養雞養蠶,還要管孩子,那麼多事。

但他從不抱怨,孩子管得也很好。

04

那次“雙搶”回來,一個病人家屬跟我說,隔壁病房有一個腿骨不好的老太太正急着找護工,目前有一個護工在議,但那個護工還有一個病人在管,一直拖着沒來,讓我過去看看(這個家屬說他對我印象非常好,因爲我活幹得好,脾氣也好)。

我到隔壁病房時,老太太的碗還沒洗,我馬上就幫她洗了,然後和老太太簡單交流了幾句就走了。

結果第二天早上老太太就讓人來叫我了。她後來跟我說,之前那個護工來了好幾次,也見到她的碗放着,卻從來沒有幫忙洗的意思,她因此覺得我人好。

我說即使不給你做護工,身體好的幫助身體不好的也是情理,都是舉手之勞的小事。這是我的心裏話。

老太太76歲,退休前是銀行幹部。她因爲腿骨頭壞死剛開了大刀,身上痛得不得了,看了讓人心疼。

我很努力地照顧她,時常跟她說一些安慰鼓氣的話。

她對我也非常好。我是當月5號開始做的,她10號就付了我一個月的工錢,還讓人把家裏的毛線拿來送我。

當時骨傷科護工行情是每天每夜12塊錢,她付我13塊。

半個月後,老太太搬去了老幹部病房,我也跟去了。

有一次陪老太太在活動室看電視,一個男的在我邊上不斷問長問短,我有點慌,趕忙靠緊老太太。回到病房後老太太就說,小李,下次你就說自己是我親戚,這樣別人就不敢佔你便宜了。

後來老太太康復得差不多要出院了。

因爲行動仍然不便,她回家還是要請人照顧。她說本來一定要把我請回家,但依照她每月450塊的離休工資,除去自己的生活費,能付給我的錢肯定比我在醫院掙的少,想想還是另外找人。

一個搞衛生的看老太太人好,就介紹自己妹妹跟她回家。

那人妹妹來的時候老太太離出院還有幾天,那人跟老太太說,能否讓她妹妹先做起來,在醫院裏按護工付費,回家再按保姆付工資。

老太太說,在醫院剩下這幾天必須讓小李做,最累的時候是她做的,不能輕鬆些了又換別人。

我管了老太太兩個多月,她卻總共付了我三個月工資。我把多給的錢還她,她不肯收,說是獎勵我的。我說她付的工資本來就偏高了。但她堅持要我拿着,說這樣她心裏高興。

後來她還讓人帶毛衣給我,並送給我一塊花布。

老太太出院後,我又回到了骨傷科。

05

1993年11月,有個醫生他姐姐做大推拿,叫我去給她做護理。

我之前從未做過大推拿的護理,心裏沒底,不敢答應。

那個醫生說,我見你給病人翻身翻得很好,感覺你很細心,你去試試吧。

隨後他帶我到他姐姐病房裏,親自教我怎麼管。

做過大推拿的病人翻身時身體必須像木偶,一點也不能動彈,完全把自己交給護工。這就要求護工力氣大,用力還必須均勻協調,乾脆利落。

我試着給他姐姐翻了一個身,他說我翻得很好。之後就開始管了。幾天下來我心裏也有底了。

沒多久另外一個醫生的親戚做大推拿也叫我去管。兩個做下來我就很有數了。

推拿科也是在二樓,地上也是鋪橡膠地板。病房裏八張牀,一邊四張,我就在兩邊牀中間的地上鋪一張硬紙板睡覺。

推拿科原本已有一個護工在做,據說她老跟別人吵架,後來沒有病人叫她管了。

後來我又管過一個小推拿病人。那時在推拿科住院的基本都是大推拿病人,小推拿一般在門診做。這個病人是外地人,他出院後還在附近旅館裏住了一段時間,每天來醫院做推拿,我也幫他做一些事。

再然後我就回去過年了。

這是我做護工的第一年,我總共掙了三千塊錢。

06

1994年春節過後,正月初八光景,我又回到醫院。在推拿科等了兩天(晚上住在一個搞衛生的大姐那兒),接到一個護理大推拿病人的活。

之後基本上一直在推拿科做,主要就做大推拿病人的護理。

當時做大推拿護理有兩種模式——

一種是半護理,病人家屬也在,只管手術後的第一週,費用100塊;另一種是全護理,管手術後兩週,家屬不在,一共200塊。

推拿科一個病房住8個人。我起先管了其中一個病人,後來其他病人見了覺得好,也都叫我管。

我每天負責給病人翻身擦身擦藥膏,以及其他一些雜事。

如果家屬在,有的事家屬自己會幹,比如買菜端飯什麼就不需要我做了。

每個病人的病情階段不一樣,需要翻身擦藥膏的時間也不一樣,他們有需要就喊我。

病房裏沒有洗手間,陽臺上有一排放東西的矮櫃,我們就用來放臉盆洗臉。

我每天清早起來打一大桶水到陽臺上,然後喊“洗臉了”,可以起來的病人便開始陸陸續續起來。

在推拿科第一年管過的很多病人及很多事我還清楚記得——

有一個病人五天沒洗腳,我開始管他的第一天幫他洗了,他說太舒服了。

有一個病人腰痛進來,結果檢查發現是肺癌,轉到了和睦路一個小醫院。這個病人一定要請我去管,我去管了一個星期,後來省中這邊有大推拿病人找我,我又回來了。

有一個義烏人,做大推拿後屁放不出來,肚子脹,醫生用一根管子從鼻孔塞到胃裏抽氣。還是不行,醫生便讓他硬撐着站起來走動。後來總算通了,結果腰又不行了,又重新做了一次大推拿。

還有一個也是義烏人,也是屁放不出來,他老婆說是不是內褲太緊了,晚上同病房一個病人家屬就拿剪刀幫他剪了。第二天早上他老婆給他洗內褲發現剪下的不是褲腰而是褲腿,覺得奇怪。我說肯定是穿錯了嘛(他說是自己在被子裏換的)。

後來醫生用一根管子從他的肛門塞進去通氣,並把管子的另一頭放到一個盛着水的瓶裏(這樣屁放出來就會有水泡聲),後來就通了。

再後來他大便又出不來,用了開塞露也不行,最後是我幫他挖出來(事先剪了指甲,並戴上手套)。

他爲此還喫過一種叫麻仁丸的藥,因爲不識字,別人幫他看了說明書,說每次喫6克,他聽成6顆,結果吃了好幾天都沒效果,最後還是我發現他藥喫少了。

前面講的這個義烏人,因爲臉很黑,身上卻很白,病友就跟他開玩笑說“肯定曬月亮曬多了”。他前老婆聽了說“是啊,他年輕時有好幾個相好的”。

然後他們夫妻倆開始嘰裏呱啦講義烏話,還說了好幾個人的名字,說着說着就吵了起來。他把喫飯的碗也扔了,說他老婆買來的菜不好喫。

我勸他,他氣呼呼說夫妻20幾年,她還不知道我愛喫什麼。然後他老婆在一旁哭,說要走之類。我只得兩頭勸。

後來又陪他老婆下樓去買包子,買好後讓她在樓下公園裏等,我先上來勸他喫包子,說是我買的(其實他知道是他老婆買的),他就吃了。

二十幾分鍾後,他老婆也上來了,給他買了兩包煙。我說你老婆真好,還給你買菸。這樣一來二去他們總算和好了。

有一個江山農村來的小夥子,21歲,他媽媽請我幫做翻身,別的事她自己幹,付我60塊。

我聽說小夥子的爸爸6年前動手術已經化了6萬,家裏很窮,就免費幫他翻身。

他出院後同病房一個病人跟我說,小夥子的媽媽臨走把3.8元飯票賣給了他,他認爲她應該把飯票送給我纔是。

我聽了笑笑,我原本就是想幫人家一把,不是爲錢,否則就不會不收那60塊了。

有一箇中年女子,更年期,整天哭。我就帶她到其他病房和別人聊天。每次開始都好好的,說着說着又哭了。後來有病人對我說,小李,你別再把那個寶貝帶來了。

有一次這個病人的姐姐來看她,路上項鍊之類價值8000多塊錢東西被偷了(那時候小偷特別多),她老公把這事怪罪她,很可憐的樣子。

有一個三門的病人,和我很聊得來,出院後還專門寫信感謝我,說是緣分、人生小站什麼。

有一個椒江的病人,22歲,是個小學老師,給我寫過好幾封信,先是表示感謝,後來又諮詢爲什麼手術後三個月了腳還是麻。

有一次他還打電話到護士辦公室找我。我幫他去問了醫生,又寫信開導他說沒關係的,不要老想着這事,只要康復訓練的姿式正確就好,上班思想分散了可能就忘了。

三個月後他又寫信來,說李姐你的話很對,我回去上課了,不再想這事,這兩天突然發現腳已經不麻了。

還有其他病人,有時碰到一些常見問題,因爲醫生忙,也來問我。我總是盡力把自己平時瞭解到的一些情況告訴他們,或幫助他們去找醫生。

有一個慶元人晚上打呼嚕太響,給同病房人造成了干擾,我有時就輕輕敲他一下。

有一個姓陳的溫州人和他老婆因爲慶元人的呼嚕睡不着,有天半夜在病房裏聊天,出去上廁所回來關門“呯”的一聲。

第二天早上,溫州人還要講那個慶元人,我就說他了:“陳老闆,你這就不對了,他打呼嚕是無心的,你聊天關門是有意的;他打呼嚕還有人睡着,你“呯”一下大家都醒了。”

有一個台州小夥子,是女朋友陪着來的,大推拿後不能側身躺,他趴着也難受仰着也難受,不停要我給他翻身。尤其手術後第一天晚上,我感覺自己不斷地剛睡下又起來。

第二天早上,他女朋友跟我說,她統計了下,昨天晚上我幫他翻了十八次身。

有一個玉環人,33歲,和妻子一起來杭州玩,突然開始腰痛和腳痛,到醫院做了個CT,結果顯示腰椎盤突出,就做了大推拿。

做好的第一天還不錯,第二天腰和腳(尤其是腳)反而痛得更厲害了。醫生建議再做一個核磁共振。當時省中醫院還沒有這個設備,病人後來化了1800塊錢去浙江醫院做了檢查。

核磁共振報告是我去拿的,上面清楚寫着,腰部有一個很小的腫瘤,且不排除惡性。

那些天爲了幫助他緩解腳部疼痛,我和他老婆一起幾乎日夜不停地給他做腳部按摩(管其他病人的時候暫停一下)。

當時他老婆已懷孕四個月,感覺有點喫不消了。而我晚上常常摸着摸着就睡着了,他“哎呦”一聲我又醒過來,然後接着按摩。

幾天後他姐姐來了,來的當晚就換他姐姐給他按摩,我和他老婆睡在地板上。我在夢裏把他老婆的腿抱住使勁按摩。第二天早上他老婆說我把她的腿按摩了兩次。

後來醫生建議這個玉環人做手術,但他選擇了回去治療。

當時同病房有個千島湖人跟他比較要好。第二年千島湖人來杭州出差特意到醫院來看我,說起玉環人,說自己出院後給他打過電話,得知他當時在玉環人民醫院住院治療,可後來就失去聯繫了。       

1994年我還在病房裏丟了40塊錢。

當時我把錢放在包包裏,包包放在病房的陽臺上,後來發現裏面的錢沒了。

當時對我來說這是一筆不小的錢,我爲此難過了好久。

也是這年,有個護士跟我開玩笑說,小李你掙的比我們還多。一個溫州人聽了就給她算了一筆帳,告訴她我的付出是她的三倍還不止。後來那個護士也表示,小李掙的的確都是辛苦錢。

這一年,我在推拿科斷斷續續地做,總共賺了大概四千。

07

前面講過,1992年秋天我家新房子造好後,沒錢裝門窗,一直空着。

到了1994年上半年,有人告訴我老公,說我家新房子裏住了要飯的。我老公趕過去一看,果然地上鋪着稻草,有明顯人睡過的痕跡。

那年下半年,我們攢了點錢趕緊把新房子門窗裝了。

之後攢點錢又把電線裝了,再攢點錢又把水泥地弄了,一點一點,就像燕子築巢似的。

一直到1996年底,我家才正式搬進了新房。

一年後我們在新房子旁邊又增建了一間一層,上面是平臺可以曬稻穀。後來有鄰居提醒說房子後面是山,別人只要搭一根木頭就可以爬上平臺,太不安全了,就又在上面加了一層。

與此同時,還債的事我們也沒有耽誤,要緊的債先還,先還鄰居的,再還親戚的。

1995年下半年,我和老公終於把造房子欠下的債全部還清。

家裏的債還清後不久,老公的哥嫂家造房子,嫂子向我們借1000塊錢。

我當時帶回家只有600塊,但最終湊了1000塊給她。一方面我是爲了爭口氣(之前向嫂子借錢她不敢多給,擔心我們還不起),另外也是將心比心,體諒嫂子開口借錢不容易。

08

自1997年開始,大推拿護理費漲到每週150塊。這一年我總共賺了8千多。

也是在這年,我的腰開始出狀況。蹲下去給別人洗腳,站起來就痛得不行。晚上睡地上得拉住旁邊病牀才能站起來,走路甚至要扶着牆,腳趾也覺得麻。

但我一直忍着,否則恐怕別人會想——這個樣子了還要來掙錢。

後來做了個CT,顯示腰椎三到四級膨出,第五級向後突出,導致兩隻腳的三個小腳趾發麻。

醫生看了檢查報告跟我說,要不我給你做個大推拿吧。

我說不行啊,做了大推拿三我就沒辦法掙錢了。後來就自己膏藥貼貼,慢慢也好轉了。

這年我收到一張百元假幣,到銀行去存時才知是假的。

銀行工作人員說一摸就知道,沒有凹凸感。

我當時緊張得喉嚨都硬了,說不可能的,是別人給我的。

工作人員說那你去找給你錢的人。最後那張錢被銀行沒收了。

另外這年我向我媽借了點錢買了一臺21寸的西湖彩電。以前我們家都是到鄰居或親戚家揩油看電視的,現在總算自家也有電視機了,全家人都開心得不得了。

1998年,推拿科搬到另外一幢老房子的一樓,水泥地。

我晚上睡在靠牆邊的地上,潮氣非常重,感覺水都會出來。棉被兩天就要曬一次,否則潮溼沉重得實在沒法睡。梅雨季地上更是直接泛水。

後來醫院食堂有個人過來看親戚,見到這個情況,說你這樣子不行的,他回頭不知從哪裏找來一個棕墊給了我。

這年我手上長了個脂肪瘤需要切除。做切除手術那天醫生說有三個大推拿,我手術後就立馬去接活了。

本來醫生要求做切片化驗,我說不化這個錢了(要50塊),並簽了拒絕切片化驗的聲明。之前聽人說過如果切片是乾的就沒啥事,爛的則有問題,我看見自己那個切片是乾的。

切除手術縫了三針,十五天後推拿科護士長幫我拆了線,沒化一分錢。

這一年我又收到一張百元假幣,銀行工作人員也沒看出是假的,還是機器測出來。據說是臺灣版的,仿得特別真。我當場眼淚就落下來了,心裏那個難過啊。

但我想,給我錢的人肯定也是不知道,否則良心沒那麼壞。

好像也是在1998年,有天晚上我去給病人打開水,因爲地上潮溼不小心滑倒,跌了個四腳朝天。

剛跌倒時屁股麻了,隨後就痛得像裂開似的。

當時已經快過年,還有兩個病人在管。其中一個病人能起牀了,我忍着痛照舊給他打水洗腳。

另一個病人說他有一個紅外線的照腰的東西,讓我也照照。我照了,沒什麼效果,劇痛了一整晚。

第二天我拍了個X光,結果顯示尾椎骨裂。問了骨傷科醫生,醫生說這個地方沒辦法做什麼治療,膏藥也沒辦法貼,只能側過來睡,不要朝天睡。所以就隨它了。

之後七八年裏,我每次坐板凳都儘量把屁股往後移,坐車時我也會把屁股側一點擡一點,儘量避免尾椎骨受力。

很多年以後,乘車時只要稍微一顛簸屁股就痛。

09

2000年開始,大推拿護理費漲到每週200塊,但全護理基本沒了,第二週就算幫忙,搭把手泡水、洗腳之類,不收錢。

我還憑着自己多年積累的一些經驗,額外幫病人做一些鍛鍊,比如按摩、擡腳、蹬腿。

這期間有個別病人每週付我300塊,說因爲我管得好。還有病人表示自己不差這個錢,第二週繼續付我200塊。

2000年7月,醫院把護工業務承包給了家政公司,像我這樣每做一天需要交給家政公司5塊錢。

也是在這年,推拿科搬到了門診六樓,棕墊沒地方放,我又繼續在地上鋪紙板睡覺。

之前的墊被受潮太多已沒法用,剩下一牀被子半墊半蓋。

2002年有個病人出院後給我送來一張鋼絲牀。我自做護工後第一次晚上睡在了牀上。白天我就把牀放在樓梯口。

可惜不到三個月,鋼絲牀就被人偷了,我又重新開始睡地板。

後來我媽給我撿了兩塊三合板,我把病房裏四隻板凳併攏靠牆,再鋪上三合板,就當牀了。

因爲板凳之間有縫隙,加上總體面積不夠,睡的時候要確保頭、背、臀、大腿等份量重的部位在板凳上面,否則三合板喫不消承重,其他部位懸空關係不大。

2003年我管過一個之前患過直腸癌,當時腳骨折了在推拿科借牀位住院的餘杭老太太。

餘杭老太太88歲,退休前是餘杭某衛生院的醫生,當年經常揹着藥箱下鄉走村。

據說她以前是有錢人家的女兒,解放軍來時她爸曾打開家裏糧倉送糧,她自己還救過一個女地下黨。

她26歲那年老公死了,一直未再嫁,一個人拉扯大四個孩子。

其中一個女兒18歲那年生白喉死了。一個女兒在外地,年紀也大了,自己身體也不太好。還有一個女兒當時也在生癌。

唯一一個兒子在餘杭三登某中學教書,有事都是叫他過來,但兒媳好像與她關係不是太好。

她當年救下的那個女地下黨後來去了北京,一直跟她有聯繫並資助她,女地下黨的子女在母親過世後也給過老太太一些資助。

老太太肚子上按了一個人造肛門,加上腳骨折,只能朝天睡,翻不了身,人又瘦,整天躺牀上,真的很痛苦。我就把兩隻手伸到她屁股下面墊着(讓她的尾椎骨在我兩隻手中間),直到手發麻實在喫不消了纔拿出來,過一會又再幫她墊。

我總共管了老太太六個月,這期間她身上沒有長過一顆瘡。

那段時間剛好遇到非典,5月12日(護士節)那天她還給了我50塊錢,說是過節費。

10

2006年,推拿科又從門診樓六樓搬到了住院部六樓。

住院部有折牀出租,每晚2塊錢。但我同時管好幾個人,叫誰出錢好像都不合適,就繼續睡三合板。

這年大推拿護理費漲到每週600塊。

2009年,大推拿護理費漲到每週900塊,2011年漲到每週1100塊。

2013年,推拿科搬到住院部四樓,大推拿護理費漲到每週1300塊。

從這年開始,每張病牀下面都有一張供陪夜用的小牀。但我有時還是睡地上,因爲病房空間有限,陪夜牀打開後只能貼着病人的牀,這樣病人晚上起來就不大方便。另外睡這個牀翻身和起來聲音都太響,我怕吵着病人。

2017年漲到1500塊,之後兩年沒變。2020年下半年漲到每週1700塊。不過2013年以後大推拿病人就很少了。

2020年4月疫情期間我也管了一個大推拿病人,還爲此自費188元做了核酸檢測。

後來回家又再來時醫院有了新政策——每個住院病人可以免費做一個陪護的核酸檢測,我自己只需要出23塊材料費和掛號費。

這一年我總共掙了三萬。

11

這麼多年我在醫院管過或見過的病人可以說不計其數,大部分人對我都很客氣,有的甚至可以說很尊重很關心(比如前面講過的患肺癌的大伯、勸我在醫院長做的溫州人、從銀行離休的老太太,等等)。

但也有病人性格暴躁朝我亂髮脾氣。

還有個別人對我們做護工的很看不起。

曾經有個人當着我面說,這種伺候人的活他討飯也不會幹的。

不過另外一個人當場就反駁了他,說這是分工不同,憑自己的勞動掙錢沒啥不好的。

另外我還遇到過不付錢的,討價還價的,借錢的,等等,各種各樣的人都有。

1994年左右,我管過一個姓陳的杭州人,他在某供銷大廈保衛科工作。

他老婆有時也過來,但不做事。他時常隨地吐痰,甚至還吐到牆上,每次都是我幫他擦。

最奇葩的是,他大便了不捨得用紙,拿換下來的短褲擦。我發現了就問他,你怎麼用褲子擦屁股?他說沒事的,讓他老婆洗好了。我看不過去,找根棍子把褲子上的大便颳了,再用水沖洗,然後用肥皂搓洗乾淨,用開水燙燙。我後來跟他老婆說了,她說她纔不給他洗呢,扔了好了。

這期間,有兩個海南人要出院,走之前讓我把他們的抽屜理一下,說裏面東西都給我。我理出了三十幾個硬幣,還有幾個不鏽鋼碗。我要把硬幣還給他們,說可以用來坐三輪車,他們一定不要。

姓陳的杭州人就在旁邊說,小李啊,你不要客人給你錢多,對你客氣,你就管得好一點。我說我對病人是一視同仁的,別人對我好是那是他們的客氣。

當時我表舅媽也在省中做護工,有次她來看我,我倆說起買羊毛大衣的事,姓陳的杭州人聽見了就跟我說,他家裏有一件羊毛大衣拿來給我抵工錢。我說我打工是爲了掙錢,不要衣服。

之後這個姓陳的一直沒提付工錢的事,直到出院前一天跟我說,他姐姐第二天會把羊毛大衣帶給我。結果他姐姐並沒帶衣服來。他說他姐姐忘了,一週後他自己送來,臨走還陰陽怪氣地讓我晚上不要把席子抓破了。同病房的人都說這個人不要臉。

一直到三個月後這個姓陳的纔回醫院來找我。他帶給我一個盒子,說裏面是他老婆的一件新羊毛衫,送給我,並說下次有他兒子的衣服再給我帶來。

他又說自己出院時配的藥沒喫完,讓我幫他問問有沒有病人要,他便宜點賣。我幫他問了,大家都說不要,並說要用藥醫生會配的,不貪這點便宜。他聽了說,不要算了,我扔垃圾箱,然後拎着藥走了。

我打開他那個盒子一看,裏面是有一件羊毛衫。剛好有個病人是羊毛衫廠的,他看了看,說羊毛衫是真的,但已經穿過的,袖口松馳,胸口有兩個污漬,墊肩被拆的白線頭還在。

病房裏人後來都開玩笑說不付我工資了,有人說給我兩件穿過的羊毛衫,還有人說再加一條羊毛褲。

我也開玩笑說好的,那我就回去開羊毛衫店吧。

1995年,有個病人一聲招呼沒打就走了,走的前一天給了我十幾塊餅乾。我是後來才發現他走的。問同病房人,他們說也許他不知道要付錢,還以爲我這個護工是醫院安排的。

1999年左右,有一個東陽人,穿着皮夾克和皮大衣,看上去條件很好(聽說他是開拖拉機的)。他說跟醫院結了賬就付我工錢。

某天這個東陽人不見了,同病房人說他去親戚家了,明天會來結賬,並說他喫飯的碗還在呢。

我當時就想,他肯定不會回來了,碗能值幾個錢?他果然沒有再回來,我的150塊工錢沒付,醫院的400多塊費用也沒結。

1999年左右,有一個江西人,醫院400多塊錢費用沒結就走了,但他提前把我的300多塊工資付了。

2002年左右,有一個溫嶺病人,看上去條件不錯,戴着金戒指,還有手機。

他讓我管一週,先付了一半的工錢(100塊),後來說錢不夠,醫藥費也不夠付了,出院前一天去找老鄉借錢。回來說借到了900,又說醫藥費就要付900,回家路費也沒了。

我問他還有一半的護工費怎麼辦?他不說話。我說你兒子同學(來看過他)不是在杭州嗎,你可以向他借一下啊。他還是沒話。

後來我去忙別的了,同病房的人突然跑來喊我,說溫嶺人要走了。我急忙走過去問,結果在走廊就碰到他了,我趕緊問他工錢怎麼辦。他說小李不好意思,要不衣服留一件給你吧。

這時很多人都過來看了,包括一個姓汪的護士(現在她已是護理部主任),她跟他說,小李的錢你不好欠的,她兩個兒子讀書需要錢。

他老婆在旁邊說,小李人很好的。汪護士說,人好你們還欠她錢?周圍人也都議論紛紛。

然後他說,你們不要講了,我們夫妻也要臉面的,我們難道100塊錢也不值嗎?我回家會寄給她的。

聽他這麼說我忍不住了,我說你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地址也不知道,如果誠心要寄給我的話,你怎麼什麼都不問我?

後來他就向護士長要了醫院的地址,說一到家就把錢給我寄來,結果一走就再沒了消息。

2003年左右,跟推拿科在同一層樓的鍼灸科有個杭州本地的啞巴病人,他老婆也是啞巴。

這個啞巴病人的在南山路一個店裏喫夜宵,來了一個精神病人偷空調外機,被老闆娘發現了大聲叫罵。店裏很多客人都去幫忙抓賊,這個人也從窗口跳出去幫忙,被人捅了一刀。

結果老闆娘在派出所做筆錄說沒看到這個人幫忙抓賊(她的確沒看到,其他人都是從門裏跑出去,就他是從窗子跳出去),他因此沒有被確認爲見義勇爲,也就沒有獎勵了。

有一次他老婆來向我借50塊錢,說她老公想喫餛飩,見她可憐,我就借了。

幾天後他老婆又來向我借50塊,說她朋友手機欠費,到時候100塊錢一起還我。

啞巴病人出院時我不在醫院,聽說他老婆手裏拿着一張100塊哇啦哇啦託搞衛生的還我,人家沒搞明白就沒收。

我後來問了他老婆的手機號碼,給她發消息沒回,打電話過去是他哥哥接的。他哥哥說叫他老婆是騙子,又說他們住在喬司那邊,自己也聯繫不上。

2005年,有一個溫州人,看上去很有錢,抽80塊錢一包的煙。他跟我說護理費能不能便宜點。有個護士聽到了就說,你少抽包煙就可以了,也不用叫小李便宜點。

12

當年剛去醫院的時候,我自己買飯菜票在病人食堂喫。那時病人訂飯菜一天一塊多錢,我最多化幾毛。

後來在骨傷科時,常常有病人把自己訂的飯菜分點給我,我就不買了。

有時候我在樓下小店買點蝦皮湯料,一塊錢10包,附近買高莊饅頭三毛錢一個,我一包湯料加一個饅頭就能解決一餐。有時候我就用家裏帶來的辣醬拌飯。

最近幾年,常常有病人早餐的饅頭或包子不喫,送給我喫,我有時早餐喫不完,中午或晚上微波爐再熱一下當飯。

其實現在喫一點的錢是有的,但有的喫我儘量不化錢買,能省儘量省一點。畢竟我們這個活不是說有就有的,有的病人等不及我從家裏趕過來,就直接找家政公司了。像2019年,前面8個月我一個活也沒做。

病人的剩飯我也會要過來,帶回去餵豬餵雞。

兩個孩子小的時候,如果有病人給我一個蘋果或一個梨子之類,我就藏起來,等回家時帶給孩子喫。有時藏着藏着爛了,只好自己吃了。

有一次我問兩兒子,你們想不想媽媽,他們說想的。我老公馬上說,那還不是因爲媽媽回來有好喫的。

做護工的前五、六年,我沒有買過一件新衣服。一方面自己一心攢錢不捨得買。另一方面,當時大部分病人來自杭州本地,常有病人把家裏舊衣服打包送給我。那些衣服雖然是舊的,但質量很好。有一個人送了我兩大包衣服,有的現在還在穿。

13

在這裏我特別想說說省中醫院的那些醫生護士們。

這麼多年我爲什麼一直喜歡在省中醫院做,不管有沒有活都願意等在這裏,就是因爲這裏的醫生護士實在太好了,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每次我回家幾天再來醫院的時候,推拿科主任到醫生還有護士,碰到我都會親切地招呼:“小李啊,你回來啦!”我聽了有一種感覺,這個醫院不光是他們的家,也是我的家,他們都把我當成了這個家裏的一分子。

每次科裏來了新人,醫生護士相互介紹時,也都會把我也介紹了。

平時他們有好喫的東西也總是叫我一起喫。記得有個護士家裏烙了餅,她也特意帶幾個來給我,說自己烙的,讓我嚐嚐。

有時候我身體不太舒服,醫生護士 也總是問長問短。

我感冒了,有護士特地把家裏的藥拿來給我喫。

我腰痛,有個護士知道了馬上把配給她媽媽的膏藥拿給我。

有一次我牙齒痛,也是吃了一個護士從自己家裏拿來的藥。

大概2005年的秋天,我坐人家摩托車摔了跤,把膝蓋摔破了。摔跤後又在家裏割了三天稻子。然後有人找我做大推拿護理,我立馬就趕到了醫院。

當天值班的護士見我腳膝蓋以下腫得那麼厲害,心疼地說“你怎麼不休息幾天啊,以後這個腳會比另一個腳粗的”,叮囑我方便時就把腳架高一點。

還有一個姓魏的醫生說,你把旁邊空牀上的被子拿掉,把你自己的棉被拿來,躺上去我給你示範一下,晚上睡覺時要把腳架得比心臟高。

2008年,有一次我背部脹得難受,自己坐在那兒自己敲。一個姓黃的女醫生看見問我怎麼了。知道我背不舒服,她就說我空了給你走個油罐吧。

走了油罐後,我背上全紫了。黃醫生嘆了口氣說,小李啊,你這背可不是一般的紫,你太辛苦了。其實推拿科的那些醫生個個都是滿負荷在工作,他們又何嘗不辛苦?

2019年,有一個年輕的男醫生也幫我走過油罐。

還有一件特別讓我感動的事——

當年我兩個兒子都上大學,每年要一次拿出一萬多塊錢繳學費。我沒那麼多錢,厚着臉皮去向醫生護士借。省中醫院的這些醫生護士們真的是沒的說,只要我開了口,沒有一個不借的,有的甚至直接把工資卡拿出來讓我自己去銀行取。

還有前面講的,有醫生送給我棉被,有護士幫我跟不想付錢的病人講理,有護士長免費幫我拆線……

類似讓我備感溫暖的事還有很多很多。

每每想起這些,我都覺得自己能在這裏做事實在是太幸運了。

14

說說我兩個兒子。

爲了讓孩子比自己有出息,我和老公把他們送到了教育質量更好的外鄉去上初中,併爲此向學校繳納每人每學期800元的借讀費。學校沒有宿舍,兩孩子就借住在老公的外甥女家裏。

後來兄弟倆都考上了新登中學(富陽縣的重點中學)。大兒子本來可以去讀名氣更大的富陽二中,考慮在新登讀書學費、車費便宜等原因,去了新登中學尖子班。

大兒子中學畢業後考上了一本,小兒子考上了二本。

大兒子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後,我和他一起去買手機。

因爲是第一次買,不知買怎樣的好,就站在店門口看,見買諾基亞的最多,就也買了這個。

他是在杭州上大學,班裏其他同學每月的生活費基本都是1000元或1200元,我只能給他500元,還要分兩次給,他從來沒說什麼。

我護理過的一個病人出於好心,在我大兒子大二那年的暑假,讓他去自己的工廠裏打工,結果兒子的那個諾基亞手機在廠裏被偷了,掙到的工錢還不夠買手機。

後來有一個病人(聽說是大學老師)把家裏一箇舊手機拿來送給我大兒子。然後大兒子到武林門那邊的百貨大樓去買手機卡,買卡時可以抽獎,他抽到了一個二等獎,獎品是一臺21寸彩電。

小兒子上大學時我每月給他700元,他不夠用就自己做家教。

他入學時買的手機花了1700塊錢,結果到學校後不久手機就被偷了。同宿舍有個同學說要買一個跟我兒子一樣的手機,過幾天果然買了一個一樣的,但一看就是舊的。

我兒子覺得那個手機跟自己的手機很像,就拿過來看一下,發現裏面的信息已基本刪光了,但有一個關於我生日的標記漏刪了,可以確認就是自己的手機。

保衛科知道後當着那個同學的面問我兒子要不要繼續查,並說如果查清楚了,1700塊錢可能要坐牢的。兒子看那個同學眼神很緊張,就跟老師說,反正手機也找到了,不要再查了。

後來兒子跟我說,他當時想,普通人家供一個大學生太不容易了,如果再查下去這個人恐怕就毀了。我跟兒子說這件事你做得對,反正那個同學已經知道錯了,也受到教育了。那個同學和兒子後來成了好朋友。

小兒子大學是在海南讀的,從郵局給他匯生活費需支付手續費,我就儘量把幾個月的錢並在一起匯,這樣手續費可以省一點。後來有個病人說自己女兒在銀行裏工作,用她的名字電匯可以免手續費,我就跑到她那裏去電匯了。

另外,當時去海南需要輪渡。小兒子一開始去是先乘火車,到廣州湛江再換乘汽車過渡。後來火車也可以過渡了。有個病人出院後知道了這個消息,還特意打電話來告訴我。

如今兩個兒子都早已大學畢業,一個在百腦匯回收二手手機,另一個也在做手機生意。他們都已成了家,有了孩子,並都貸款買了房。

15

再說說我媽吧,當年是她帶我去省中醫院做護工的。

我媽自己從54歲開始做護工,一直幹到67歲。

她開始主要在骨傷科,後期在各個科室輾轉。隨着年齡大起來,各種被嫌棄,她就專門接別人不願接的活。

我兩個妹妹都勸我媽不要乾了,但我卻支持她,在喫得消的情況下繼續做。農村老太太即使在家也還是要幹活的,在醫院幹至少不用日曬雨淋,而且可以更實在掙錢。

後來我有一個妹妹在當地一所學校承包食堂,我媽結束了十幾年的護工生涯,去她那兒住了一段時間。

現在我媽跟我另一個在家招贅的妹妹生活在一起,今年83歲了,身體還不錯。

2020年夏天我婆婆去世了,91歲,是我給她送的終。

當時婆婆住在我們家,身體情況已經很不好。

農曆7月14日凌晨2點左右,我起來給她喫牛奶,她還喫得蠻好的。

4點左右我又起來給她喫東西,她不太想喫,我想反正等會我就要起牀,就隨她了。

5點光景我起牀去看她,就發現她的出氣比進氣多,急忙去喊老公,老公又去喊他哥哥弟弟和妹妹。

婆婆最後一口氣沒的時候身邊就我一人。當時她眼睛都沒閉,我抱着她大聲喊“媽媽,媽媽”,然後趕緊給她擦身。

老公回來後說把媽的眼睛抹上吧,我說不要,等他大哥和弟弟妹妹們都到了再抹。最後大家都到齊了才幫婆婆把眼睛抹上。

順便說一下我的兩個姑子。

她們對我婆婆都非常孝順。大姑子給我婆婆買棉被啊什麼很多東西。小姑子經常給我婆婆買營養品、買好喫的,還買衣服。

小姑子對我家裏也很照顧——

我出來做的第一年,家裏事顧不上,我老公也只知道在外面幹活,不會管家務。天熱了,小姑子特意趕到我家,把我老公和兩個孩子的棉衣毛衣挑了兩大籃到水塘裏去洗。然後又去給他們買菜,燒好放在櫥裏。其他很多事她也都很關照。

過去這幾十年,雖然生活過得很辛苦,但精神壓力並不太大。除了兄弟姐妹團結和兩個孩子聽話,還有更重要一點,就是我們夫妻相互非常信任。

記得我在推拿科做的第一年,有段時間很忙,曾叫一個年長的鄰居和一個遠房舅媽過來搭把手,拿了錢我們仨分。第二年因爲病人不高興,我就沒再叫她們了。

那個鄰居大概出於妒忌,回去後跟我小姑子說了很多閒話。小姑子來杭州看我時便提醒我。我馬上寫信跟我老公說了。

老公當時回信說,她(指那個鄰居)是長輩,一般的話講講就隨她,但如果侮辱人格了你就不要讓,女人在外面掙錢是比男人更難的。

我很慶幸自己有個明事理的好老公,否則我也未必能堅持到現在。

16

如今我也快六十歲了,早些年交了社保醫保,每月有2000塊養老金。再加上兒子們也都在掙錢。所以我現在能掙到錢當然好,掙不到其實也沒啥。

但我暫時還沒打算回去歇着。

一來當然是因爲省中醫院的醫生護士好,我在某種程度已把這裏當成了家。

二來我和老公還想把現在住的房子重建一下,這房子已經有點舊了,有的地方還滲水。建房需要不少錢,雖然兩個兒子會出力,但我多掙一萬是一萬。

另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這份工作可以讓我遇到各種各樣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很有意思,還能長見識。

而且和病人朝夕相處,感受他們的病痛,爲他們做一些事,他們很多人對我也很關心很關照。很多時候我們相互間並不是簡單的一個付錢一個幹活的關係,還有很純樸的情感交流,這讓我感覺很溫馨很溫暖。

尤其當病人對我的工作表示肯定的時候。我是真的從內心裏感覺到快樂。

比如就在前幾天,有一個人打電話給我,說他有個朋友生病住院想請我去護理。我表示不認識他。他說十五年前我給他做過護理,他一直記得我。

還有一個我管過的富陽人,做了大推拿三年後腰又不好了要住院,他還想叫我管,可是找不到我的手機號。他就跑到移動營業廳,把三年前的通話記錄拉出來,從中找到了我的電話號碼,然後給我打電話。

諸如此類的很多事,讓我從心底裏覺得,自己做的這份工作很有意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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