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面对死就如面对生

庄子油尽灯枯,将要离开这个世界,弟子们想要厚葬他。庄子道:“不必了,我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星辰为装饰品,以万物为殉葬,我的陪葬品不是很丰富了吗?”弟子们说:“我们担心乌鸦与老鹰会把先生吃掉。”庄子道:“在地上会被乌鸦与老鹰吃掉,在地下会被蝼蚁吃掉,从那边夺过来,给这边吃掉,为什么这么偏心呢?”

生死问题,是儒家特别重视的问题。孔子说:“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重视丧事,怀念祖先,民风就归于淳朴了。孔子就是个丧葬专家,据说当时埋人必须经过五十四道程序,除了孔子,没人搞得懂。可以想见,儒家的葬礼是多么的礼仪周备而近于繁琐,以至于晏子批评孔子,儒家鼓吹厚葬,搞得丧家倾家荡产,这样的做法不可以为风俗。

但庄子的葬礼也太简单了吧,简单到可以说没有,简单到极致的洒脱,“弟子们,你们就把我的遗体放置在大自然中就好了,最好是有山有树有风的地方,让乌鸦、老鹰和蝼蚁闻风而来,好让它们把我的躯壳吃掉。”

古希腊人说,肉体是灵魂的监狱。他们只敢说爱好智慧,而绝不敢说拥有智慧。因为人只要活着,就无时不在监狱之中,自由不可得,怎敢说拥有智慧?只有死后的世界,灵魂脱离了躯壳,这时的生命,才敢说具有了拥有智慧的条件。因此,苏格拉底面对雅典人对其死刑的判决,并不选择逃亡,而是畅然饮下毒酒,安然说道,从此我可以与古代的七个哲人对话了。

庄子高蹈精神的逍遥,而此逍遥却常在枷锁之中。鲲化为鹏,大鹏振翅而飞,高绝云天,这样浪漫的、潇洒的快乐,是因为鲲不再依赖水,大鹏鸟不再依赖空气,无所依赖也就无所不乐。世俗的快乐是建立在名利的基石上,所以名利的患得患失,一会儿使人心焦似火,一会儿使人如坠冰窟。能够不依赖世俗的快乐的快乐,才会使灵魂高翔九天,进入物我不分的混冥之境。

庄子从不畏惧死亡,甚至认为死后的快乐即使在人间“南面而王”的快乐也不能与之相比。但是庄子死后复活过吗?否则他怎么知道死后的快乐是那么的快乐?

耶稣从死后复活过,他向人类显示了神迹,然后回到了天堂,上帝的身边,他来的地方。

但庄子是哲学家,不是宗教家。对于哲学家而言,不必死过一回才知死后的快乐,不必借助神的启示才知道天堂的所在。

在这个充满苦难的人间,有多少的剥削和压迫,有多少的欺诈与荒唐,有多少的痛苦和哀愁。

佛家说得最到位,人生皆苦,生死病死是苦,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皆是苦。处处皆苦,时时皆苦。

庄子与佛祖不同。佛祖背对世界,心心念念所在是那个不增不减,不垢不净,不生不灭,绝对清静的涅槃世界。庄子为何与佛祖不同呢?用庄子的思维方法才能理解庄子对生与死的根本看法。为什么死后快乐?因为没有人间的痛苦。但如果一个人处在死亡之中,死亡中的痛苦会不会使死去的人觉得生才是快乐?死亡之后的快乐不过是对痛苦人生的相反的镜像。

所以庄子对死亡的淡漠,一如庄子对生的淡漠。在庄子的文字中,你绝对看不到大苦大悲,大喜大乐,就如一湖秋水,没有春天的万紫千红,没有夏日的骄阳似火,没有冬季的酷冷奇寒,淡淡的,静静的,一缕轻风从山间吹来,只在湖面漾起微微的涟漪。

对于孔子来说,繁杂的葬仪是做给生人看的,他要以此彰显孝悌仁爱之道。对于基督来说,死亡是一个通道,要么通向天堂,要么通向地狱。信仰导向天堂,邪恶通向地狱。从根本而言,儒家与基督宗教的死亡是指向伦理的,人终究不免一死,是生荣死哀,还是遗臭万年呢?天堂的路是信仰上帝的路,上帝的路是爱的路,是宽恕的路,是正义的路,是怜悯的路。

庄子的死亡似乎与伦理无涉,他只静静的躺在山林草地间,任乌鸦与老鹰啃食,任蝼蚁噬骨。他不需要死后的哀荣,不需要天堂的安慰,也不需要化作一缕清烟,道一声“我去也”。死亡就是这样子的,它只不过是逍遥的另一种方式。

庄子的死亡充满了游戏精神,人生没有目的,死亡也没有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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