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您的大作《莊子面對死就如面對生》，我讀出了生死一如，渾然忘我的快樂。但您在文中結尾寫到：“莊子的死亡充滿了遊戲精神，人生沒有目的，死亡也沒有目的。”我頗爲疑惑，人生沒有目的嗎？沒有目的人生值得過嗎？莊子是像你說的那樣，他的人生沒有任何目的嗎？人生如沒有目的，不是行屍走肉嗎？
北池：那你覺得人生應該有什麼目的？
南山：我就說世俗一點吧，人生至少要活得下去，以及生育後代吧？
北池：生存與繁衍，是本能還是目的？
南山：小人想的是升官發財，君子想的是造福社會，這不是他們的目的嗎？
北池：升官發財也罷，造福社會也罷，不過隨本能衍生而來。升官發財的重點在於追求個人的生存與幸福，造福社會的重點是考慮到所有人的生存與幸福。他們都是植根於人之本能。換句話說，如果升官發財不能使人提升生存與幸福，就不會有人爭着搶着去做了。
這一點韓非子說的非常有趣。他說堯統治天下的時候，住房簡陋，茅草蓋的屋頂都不加修剪，櫟木做的椽子都不加砍削；喫粗糙的糧食，喝野菜煮的羹；冬天穿小鹿皮做的袍子，夏天穿葛布做的衣服；即使看門人，喫的穿的都不會比他更差了。禹統治天下的時候，親自拿着農具，帶頭幹活，累得大腿上沒有肌肉，小腿上不長毛，即使奴隸的勞動都不會比這更辛苦了。儒家稱頌三代的禪讓，其實不過是脫離看門人的生活，擺脫奴隸的勞苦，有什麼值得稱讚呢？你看今天的縣令，一朝死了，子孫後代還可以享受美宅香車，所以現在的人們看重官職。古時可以輕辭天子之位，今天卻難以丟掉縣令的小官，其原因是利益大小不一樣啊。
南山：韓非子真是看得透，人生的目的不就是升官發財嗎？
北池：你還是沒有明白。韓非子說古代的人輕辭天子之位，是因爲這個位置太辛苦了，而且撈不到好處。當今的人對縣令這樣的小官戀戀不去，是因爲這個位置能撈到大量的好處。求不求取位置，還是由人的本能所決定。人的本能就是追求安逸，追求利益。
南山：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我說人有目的，因爲人是自利的，追求自利就是目的。你看得比我更高一層，你覺得追求自利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求名也好，求官也罷，不過是順着本能的行動。西方大哲弗洛伊德認爲，人的一切活動的根本動力是生物性的本能衝動，而本能衝動中最核心的衝動爲性慾本能的衝動。依弗氏所說，人之行爲是受性器官控制的，人類社會的演變歸根結底是由人的性慾所推動的。你的本能論，與弗氏所說不是一樣的嗎？
北池：你把弗洛伊德搬出來，似乎對他的理論有貶斥的意味。人類似乎有一種固有思維，人比動物高貴，一談本能，好像就是動物的行爲。一旦把人的行爲說成本能的衝動，大腦中自然而然就產生了排斥的心理，其實這恰恰是本能的反映。人的本能決定，我是自利的，我必須把我從人羣中區分開來，這樣自我才能呈現；人類必須把人從萬物中區分開來，人類的特殊性才能呈現。人類自以爲脫離了動物性，其實根本沒有，人還是接受本能的支配。
南山：照你這麼說，人類應該處處是野蠻、暴力、巧詐、虛僞，哪裏會有真情、愛與友誼呢？
北池：你把本能僅僅理解成了生存與繁衍的需要了，因此爲了個人的利益可以不擇手段。人人不擇手段，所以人類的世界應該如地獄纔對。其實，對真情、愛與友誼的需要也是本能的渴望。
南山：你說的也有道理，人是脆弱的動物，想想人類在矇昧的原始階段，面對兇險的自然環境，人的內心不免充肆恐懼與不安，需要人與人之間的真情、愛與友誼，渡過漫漫的長夜，共同面對充滿不確定的未來。我同意你的意見，人的本能即有生存與繁衍的需求，又有對人間真情、愛與友誼的渴望。但這兩者似乎是矛盾的。
北池：也許你受到了太多的仇恨的教育，以爲個人的利益總是受到了他人的剝削與掠奪，因此不得不以暴力手段維護自己的利益。我並不否認這種情況的存在。但我想說的是，如果能以暴力、欺詐的手段實現自己的目的，而且也能以合作、誠實的手段實現自己的目的，人會選擇以怎樣的方式實現自己的目的呢？我想大部分人會選擇後者吧！
南山：你說的很有道理，如果人不能以合情合理的手段實現自己的目的，就會採取不合情理的手段實現自己的目的。
北池：請問，怎麼判定合情合理與不合情理呢？
南山：情理應該是約定俗成的吧，或者說是由法律規定的吧？
北池：如果是約定俗成的，反映了羣衆的自由意志，就會有強大的約束力。如果法律規定體現了這種自由意志，也就擁有了這種強大的約束力。如果相反，法律規定沒有體現羣衆的自由意志，而是由上層的少數人制定，雖然它的目的也是維護社會的秩序，但因爲它缺乏了羣衆自由意志這一關鍵的一環，它的約束力就體現在強大的暴力機關。一旦暴力機關不起作用，這種法律規定就難以起作用。
南山：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說，自由纔是人最重要的本能內涵。如果在缺乏自由的基礎上建立起法律制度，能夠從根本上維護它的必定是暴力手段。而如果是基於自由的法律，它在人心上就擁有了強大的維護力量，雖刀劍而不能摧毀。
北池：是的。你看歷史上的大秦王朝，他利用了羣衆好利的本性而控制他們，雖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非常的短暫，很快就滅亡了。
南山：但中國之後的歷史，不是百代皆行秦政治嗎？不也有享祚三四百年的王朝嗎？
北池：他們吸取了秦王朝的教訓，以儒入法，或者說儒法結合，多多少少給了民間一點點自由的空間，緩和了上下層之間巨大的鴻溝。但從根本上而言，治標不治本，所以王朝再偉大，也不過是治亂循環，各領風騷兩、三百年罷了。
南山：聽你這麼說，我多多少少有點感覺了。但我想回到開頭，我們不是討論莊子所言人生沒有目的嗎？但談到後來，人不是有很多的目的嗎？功利的、自由的、情感的，等等等等。
北池：你還是沒有明白，功利的、自由的、情感的，等等等等，都是人自然的需要，本能所有。一說本能可能你覺得很low，不上檔次，換個詞行嗎？天賦。這一切都是天賦的。你不過是在天賦的基礎上思考行動。天賦給你這麼多，你會發揮你的主觀能動性，依據現實作出你的取捨，確定你的選擇。而這個選擇的能力也是天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