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我的大學後面就是田地，覺得課程無聊的時候，我會翹課，一個人去田間走走。
我們的系是建築系，我的專業是城市規劃，當初面試的時候，看了我當場畫的竹殼熱水瓶，招生老師對父親說，報建築學專業吧，我們學校這個專業最強了。父親是謹慎而固執的人，他說，還是城市規劃專業好了。回來的路上，父親說，學城市規劃再不濟，總歸會分到城市裏。
父親是鄉下出來了，農村有他不想回憶的故事，他很慶幸自己靠了讀書，在杭州安家落戶，他也希望我靠了讀書可以在城市裏找到一份相對安逸的工作，總要能養活自己吧，他說，你連眼睛都這樣近視了，就是去做列車員也不夠格的。
我無所謂學什麼，人小的時候覺得大人都太過現實。那年的高考似乎沒有一門功課考得如我意，讀了十幾年的書，我的確也讀煩了，讀書的理想就是想離開家，既然離開了家，讀什麼專業又有什麼關係呢？
後來才知道，這城市規劃真是萬金油的專業，那些功課，絕大部分會認字就讀得懂，讀不懂的到現在我也不懂。主業都是畫圖，寫仿宋字，素描，色彩課，我是習慣計算的人，我在想當初花了那麼幾年又是化學又是物理的，跟我現在學的有什麼關係呢？可是父親說，你不學怎麼進得了大學呢？
就這樣我讀了四年的大學，學完後，哪裏來的就去到哪裏，我回到了杭州。找不到接收的單位的我可以等待杭州人事局的分配。我沒有等他們的分配，自己翻着黃頁號碼本找跟自己專業相關的單位，除了設計院就是機關了，我想去設計院，當時我已經知道設計院可以賺錢了，我也希望畫圖賺錢，可惜沒有設計單位要我，我只好找機關單位，找到的第一家就要了我，我於是不情不願地進了這家區裏的機關單位。
我的工作就是審批各種建房申請，大部分都是農房。我在大學讀了四年的東西，又完全沒有了用處，因爲建房要求都是固定的，按人頭計算，有小學三年級數學經驗的都能勝任，我每天花小部分時間用來完成工作，大部分時間用來給愛人寫信，用來平復我對生活的驚歎。
因爲工作的原因，我走遍了杭州西湖，從前看西湖覺得不過是個湖而已，走多了，才知道西湖的妙處，西湖的山林間藏着的那些美麗的村莊和我未曾見過的風景。我很快結婚了，搬到了茅家埠的農家，每天在單位喫完晚飯後，天氣好的時候去看看電影，週末就在西湖的田野林間漫步。西湖陰氣重，間或看到有人翻掘了荒墳，還有很顯眼的綾羅綢緞鮮豔地曝露出來，我不敢細看那些被打攪的死人，但心裏是佩服盜墓者的勇氣的。
有了車以後，我們跑得遠了一點，去到龍塢找到一處地，黃泥房子被拆平了，屋主讓我們給他造三間大瓦房，給了我們二分地，造了一處臨山的小房子。房子的前面是小溪，後面是村人的茶地，我們跟村人商量是否可以租他的茶地種菜養花，村人是個高個相貌堂堂的農夫，他說他兒子將要結婚了，如果我們願意用我們城裏的房子跟他交換，他很願意把這塊地拱手相讓。我們沒有他這樣宏大的打算，也沒有永久佔有土地的計劃，自動退到僅有的二分地裏描畫着我們的田園生活。家長釣的魚被我放在院子裏的臉盆裏，晚上忘記收了進來，第二天只有臉盆還在，我疑心是牆上的野貓，不免對它白眼，沒想到它用它晶瑩的眼睛直視着我，看得我心驚膽戰，忙把視線收回來，只怪自己涉世未深的魯莽。
春天的時候那裏有很多馬蘭頭，我是好這種採摘野趣的，帶了剪刀，提了籃子，還帶了我剛剛養的一隻小白兔一起去田野採青。我採馬蘭頭，白兔（它叫白院長，因爲天天生活在二分地的院子裏）喫苜蓿，陽光像金色的薄紗籠罩着我們，白院子突然停了下來，我感受到它的警覺，看過去，看到了一隻瘦的尖頭尖齒的黑狗，它看着是兇狠的，但那麼瘦小，我心裏的緊張剛剛升起，只見黑狗閃電般衝過來叼走了白院子，我還沒有喊出聲來，呆若木雞的白院長就被它席捲而去，我才明白最大的恐懼其實是會讓人讓動物麻木的，這樣面對那個無可避免的結局可能會減少一下掙扎的痛苦。我醒轉過來後，開始擔心黑狗會不會覺得胖大的我也是可以消滅的對象，我忙提上籃子狂奔起來，田野裏除了這肚裏裝着白院長的黑狗就是遠處的幾隻白鵝，我向白鵝跑去，依稀覺得，面對黑狗，它們應該跟我是一個戰營的難友，離白鵝還有一點距離，它們竟然也向我跑來了，並不是想象中擁抱難友的場景，白鵝們呱呱叫着衝向我來，本能告訴我它們的敵意，我忙又調轉方向，落荒而逃。那天，我是帶着空籃子回家的，白院長成了這個春天的犧牲，我的球鞋和褲腿上沾滿了春天的泥巴，田野的恐怖現實在陽光燦爛的時候展現出來，讓人眩暈，頭痛。田野成了可望不可及的地方。
很多年以後，我們也有了好幾處地很大的房子，但周邊或是樹林，或是鄰居的圍牆。曬得到太陽的地方不多，春天的時候，家長在溪溝邊種了點土豆，竟然長得鬱鬱蔥蔥，家裏幫忙的菲傭告訴我，土豆的葉子可以拌沙拉喫，這讓我想起小時候在四川喫外婆炒的番薯藤，於是，摘了土豆葉來做沙拉，味道的確不壞。夏天樹葉都長成了，院子裏更少陽光，土豆的葉子也被人喫得差不多了，漸漸沒有了生機。
然後，就是機緣巧合，有了這在法國的田野，除了山包就是溝谷。除了蜿蜒的鄉道，大樹，山林，就是草坡和田地。此間的農人養牛爲生，依了時令，種麥子，種玉米，種油菜，種草，種向日葵，大部分都是給牛喫的莊稼，這些莊稼在各個時令便成了我們田野裏的風景。
今年的小麥快要成熟了，要問農人要一點來扎一把掛在廚房的梁下，來年，也要在我們的田野裏種菜種花，養雞養羊養馬。
天好的晚上，躺在自己的田野裏看星星，聽蟲鳴，聞風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