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缸常埋无


(一)

我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喝酒的历史并不长。我那具备自知之明的“纯净”之心,常常总能在关键时刻恰到好处地提醒我,一定不要在那些货真价实的酒仙、酒神们面前搬门弄斧,或者到关公门前去耍大刀。那样做的结果,遭遇尴尬的只能是我自己。我的谨小慎为,倒也没给我招来什么麻烦。

认真说来,我的酒量是在当了十四年兵、确定转业之时才稍有长进的。在此之前简直糟糕得一踏糊涂。

可能别人(这里指的是战友们)不擅饮酒的原因,大致可以成功归纳为军队纪律严明,限制了酒文化的源远流长。一是不给划拳行令的时间,二是没有狂喝滥饮的条件,而我则要完全归咎于 “先天不足”这一缺陷上了。

转业到地方,为着生存的需要,我的酒量,在各种场合的威逼利诱下长进了不少,那时我主要靠的是喝了吐、吐了喝、上顿喝、下顿喝地 “执著”,关键时候就不怎么怯场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偶遇那些“海量”们在场时,我又自会有一种低人一等的感觉了。我的“矜持”,弄得满桌喝酒的人败兴而归。

觉得自己技不如人,我在心里安慰说,十个手指有长短,你天生就不是喝酒的那块料,谁叫你“少壮不努力”呢,当然就只能落得个 “老大徒伤悲”的下场了!

我从小生长在一个能喝酒而又不得喝的家庭里。都是贫穷的缘故,家里那只本来就存酒不多、样子奇特的“酒缸”,常常“埋”着的是空空的虚无,弄得爱喝酒的大人们只能望“缸”兴叹。连爷爷奶奶父亲他们隔三差五的一滴酒也粘不上。就更别说我有什么机会了。

的确,奶奶是算不得一个喝酒之人的。她的那点酒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在一次胃痛之后,给她治病的赤脚医生说,胃寒的人喝点热酒就可以缓解了,你不妨试试。她试的结果果然凑效。爷爷与父亲就不一样了,他们不论怎么说,都算得上是喝酒的强劳力。

奶奶每次胸口疼痛的时候,就有了非要沾点酒不可的习惯。有时对着空空的“酒缸”嗅一下也会起点作用,不过要是再有那么三五滴下肚,那效果就立竿见影了。她那“胸口疼” 的老毛病,就这样在酒的医治下时好时坏,直至死亡。

我到了“可以打酱油”的年龄时,打回的不是黑乎乎的酱油,而是白酒。被今天的人们普遍用到餐桌上的酱油,却在那个年代是个奇货,乡下不卖,也没人买得起。家里那个最古老的酒缸,我在某次荡“秋千”玩乐时,系着的小布袋先是断了,接着便是咣当一声响,它就被摔得粉碎了。

(二)

酒缸并不是什么缸,它样子像缸,却没有缸那么装得。只因我把它摔坏了,奶奶才以惋惜的口吻说出了它的身世。它是先祖爱不离身的宝物。先祖号称“酒缸”,在我们那山前山后是出了名的喝酒能人。不过,他心里也明白,自己最多时的酒量,也只能是把随身带着的那个酒缸里的酒喝完,倘若再喝就要原形毕露了。但问题是别人并不知道他的这个底细,不等他把那酒缸喝见底时,别人有的早已吓跑,有的早已醉倒了。

酒缸的外形倒像个圆鼓鼓的缸,肚子里却只能容纳二斤左右的酒量。听说先祖是从一个古坟里捡回来的,一闻有酒味,正好合他的心意。生前他是很喜欢它的,走哪儿像个护身符样地带着。连死的时候,还交待要把这个酒缸装进他的棺材里。父亲却在最后因为悲伤过度而忘了埋到坟里去。

“代销点”是那时的叫法,今天应该叫作小卖部。我们生产队就设有一个卖了些杂七杂八的代销点,爷爷把酒缸传到父亲手上的时候,买酒的事就交给了我。听父亲说,爷爷活在的时候,那酒缸大部分时间是空的。他本来也能挣到一些钱,可他把挣来的不多的那些钱积攒下来了,拿去买了田庄,为的是儿孙们以后能过上好日子。奶奶在给父亲讲述起那段艰难日子的时候,她流着眼泪是这样说的,你爹白天做一天活累了,晚上想喝口酒睡觉,可瓶子是空的,他就拿着瓶子闻……有一次,他给我说,他就不知道醉酒是什么感觉……

别说爷爷那个年代没有偿到过酒醉的感觉。就是四十年代出生的父亲,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恐怕他也没有过此等口福的。不错,提着酒缸去打酒的是我,可我记得那能容纳二斤的酒缸从来就没灌满过,买一斤的时候居多。卖酒的是柴家婶,当酒提一头扎进那个大酒坛子里的时候,扑鼻的酒香对我也是一种诱惑,以至在我回家的路上也想偿一口,终因不敢而放弃了。之前我就听父母私下议论过,打回家的酒不是短斤少两,就是酒味很淡,我的眼睛便专注地盯视着她手上的技巧,生怕她的“打折”而让我们家多出了酒钱。那时我是多么希望她的手不要抖动、把酒提端平些、洒落的酒滴都能进到我的酒缸中来!

那些年,农村央人做事,最少不了的就是酒,有酒有肉就好办事。我们家缺劳力,临时买回的酒都是被请来做事的人喝了,连杀的半块年猪(另一半上交国家了)也拿出来让做活的人下了肚。倒了酒的白瓷口缸,在桌上转来转去的循环喝,下席时几乎就没有剩余了。

晚上困了的父亲实在想喝酒了,就去摇摇那酒缸,有时运气好时,还能有几小口可以解解馋,运气不好的时候,连一滴也没有。想想一大家子人要吃饭,用钱的时候很多,喉结动几下也就作罢了。

烂红苕以及红苕皮晒干了,能从元坝的酒厂里去换红苕酒喝,这是后来的事了。自从有了这个政策后,我们那儿的家家户户不再拿那些丢弃物去喂猪,或者填牛圈,或者当柴烧。虽然那烂透了的红苕,闻起来就有一种让人不舒服的味道,想想它也是粮食,所以人们还是乐意去酒厂排队换酒。

在我印象中,我们整个元坝区就只有大桥旁边那独一个酿酒厂的。远远地就能看到那烟囱升腾起的白烟;也是远远地,就能听到从酒厂里传出来的嘈杂声。每次上街还不等过河,远远地就能闻到红苕酒的味儿。但我们村里的代销点,包括我们家后来也开办的那个代销点,所卖出的酒都是包谷酒。红苕的旺季是在冬天,红苕酒受时间限制,加上档次不高,它是难登大雅之堂的。

(三)

自从我把那个奇特的酒缸摔烂以后,家里每次买酒是用什么东西来替换它的,我已经不太记得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一是买酒的次数不多,二是买回的数量依然不多,基本上还用“酒缸常埋无”来形容,那一点也不过分。

迫于生活的压力,我们家在我到了可以单独背酒回来卖的年龄时,也开了个代销点。生产队以前的那个代销点已经关门很久了。

能近距离天天闻酒香,我们倒是比父亲更容易满足。但问题是,父亲根本就不能享受近距离带给他的好处。糖和酒混杂的那种香味儿,我们有事无事地朝那间有内容的屋子靠近,父亲却在有意无意间回避着。

代销点进家后不久,父亲就抽起了土烟。看到他实在想喝酒的样子,母亲就鼓励他说,你去舀来喝点嘛,不要舀多了。父亲则先在心里盘算后再做出决定:算了,不说赚点,连本钱都还卖不回来……

整买零卖,加上挥发,价格又不能高于公社和元坝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加水充数,但先前的那个代销点听说就是因这而关门的。父母总结后,发誓不论怎样也不能往酒坛中加水。本来打酒的人就不多,喝酒的人一旦发现上当了,那肯定就不会有下次再来打酒的机会了。

他们是想用好酒的名声带动其他的销路,但这招并没凑效。我们家开办的那个代销点才经营了一年多的时间,就因赊销严重难以支撑而关停。本来心心念念想靠它赚点小钱补贴家用,反倒还欠了几十元的外债。

有个细节,我至今也没忘记。在清算货品的当天,父亲用一个以前不知装过了什么东西的空瓶子,奢侈地装满了一瓶酒,爽快地说道,管他妈的咋个亏,先留一瓶起来再说……

这瓶酒就是一斤的量。父亲用它醉了一回,奶奶用它缓解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胃痛。而在这之前她为了一改用酒治胃痛的习惯,胃病发作时就服用“树椒子”,但那效果终归来得很慢,每次会把她疼得冒汗……

现在的情况当然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健在的父亲,已经老了,老得滴酒不沾。他常常感慨,年轻时想喝酒却没酒喝,唯一的装酒的瓶子天天都是空着的。现在想喝什么酒就能喝到什么酒,却又不能喝了……

每年捋坟,他都拿上最好的酒,在爷爷和奶奶的坟前点上香,倒三杯酒在他们的坟头。跟随着的我,便能听到如下动情的话语:

“爹,你为了让儿孙能过上好日子,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你生前最喜欢喝酒,却没喝过一次饱酒……”

“妈,你胃寒,每次痛起来都要喝口热酒才能缓解,我连这小小的愿望都没能在生前满足你……”

听得我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流。我的心中打定了主意:今天日子好过了,就不能让活着的二老再添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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