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疑雲重重的“白馬之盟”

公元前188年的十月,大將灌嬰忽然接到命令,率領着一支軍隊,從長安趕赴滎陽。

這是一次戒嚴性質的軍事行動,意味着帝國內部有大事要發生,因此派遣中央軍隊駐紮要地,以備不虞。

等到八月份的時候,未央宮裏傳來年輕的孝惠帝駕崩的消息,年僅二十三歲。這說明,在過去一年左右的時間裏,他的身體狀況都十分令人擔憂,隨時會有不測。

孝惠帝更年幼的兒子劉恭即位,是爲前少帝。他是後宮女子所生,但呂后殺死其生母,令張皇后以親生母親名義撫養他,才被立爲太子。少帝的年齡此時不會超過十歲,因此呂后稱制,大權獨攬。

《史記 呂太后本紀》:“元年,號令一出太后。”

呂后終於成了母子矛盾最終的勝利者,儘管代價是親兒子英年早逝。不知這位頭髮花白的老婦人,面對如此勝局,心裏是怎樣一種複雜的心情。


據說,在孝惠帝的喪禮上,呂后只是乾哭,一滴眼淚都沒有。羣臣雖然覺得異樣,但無人知道原因。

張良十五歲的兒子張闢疆時爲侍中,看在眼裏,悄悄問丞相:“孝惠帝可是太后唯一的兒子,如今駕崩,太后雖哭卻不悲,君可知爲何?”

“爲何?”丞相問道。

張闢疆道:“孝惠帝的兒子都還年幼,無法主政。太后如此反應,實在是因爲害怕君等一干大臣。如今,只有君等主動請太后拜呂臺、呂產、呂祿等呂氏外戚擔任將軍,統領南北兩軍,讓諸呂子孫等入宮用事,護衛少帝,如此太后自然心安,君等也就可以倖免遇難了。”

《史記  呂太后本紀》稱:丞相當即按照張闢疆說的照做了,呂后無後顧之憂,這才把心底喪子的哀傷和痛苦一齊釋放了出來。而呂氏的掌權也從此時發端。(丞相乃如闢疆計。太后說(通“悅”),其哭乃哀。呂氏權由此起。)

細心的人讀到這裏,難免要問一句:既然孝惠帝六年,漢帝國的丞相從一員改成了兩員,惠帝派系的王陵任右丞相,呂后派系的陳平任左丞相,那麼張闢疆在這裏談話的對象究竟是哪一位呢?

這個答案要到《漢書 外戚傳》裏去找,外戚傳裏就明明白白記載着,是左丞相陳平採納了這一條建議。

而王陵並沒有因爲孝惠帝的駕崩,就立刻改變自己的政治立場。事實上,他作爲一名性格耿直的功臣元老,仍然堅定地站在呂后的對立面。

因爲孝惠帝的早逝,呂后重新把封呂氏外戚爲王的計劃提上議程,徵求左右兩位丞相和太尉周勃的意見。

王陵表示堅決反對,他理直氣壯道:“當初高帝和衆功臣殺白馬互相盟誓:非劉氏爲王者,天下共擊之。如今太后想要封呂氏爲王,不符合先前的約定。”

呂后碰了一鼻子灰,非常鬱悶,轉過頭問陳平和周勃。

陳週二人則回答道:“高帝平定天下,所以分封弟子爲王。如今太后治理國家,所以分封呂氏,合情合理,有何不可?”

呂后這才轉惱爲喜。

罷朝之後,耿直的王陵拉住二人,怒斥道:“當年和高帝歃血爲盟時,兩位莫非不在場嗎?爲何如今背叛誓言,諂媚女主。君等有何面目見高帝於九泉之下!”(始與高帝啑血盟,諸君不在邪?今高帝崩,太后女主,欲王呂氏,諸君從欲阿意背約,何面目見高帝地下?——《史記  呂太后本紀》)

陳、週二人迴應道:“在朝廷上據理力爭、面斥陛下,我們不如君。但將來保全劉氏社稷江山,君卻未必比得上我們。”

李開元先生在《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軍功受益階層研究》中曾提及:“西漢初年,漢政府出於自身的政治利益需要,對於歷史記載曾多次進行修改。其較大的修改至少有三次。一,對於秦王朝歷史的修改……二,漢王朝對於漢曾經從屬於楚,漢王國乃是項羽的封國等有關漢之由來的隱瞞……三,對於呂氏政權的歷史所加的修改……”。

特別是第三次對呂氏政權歷史的修改,基本已是學界公論。而之所以能成爲公論,正是因爲修改得手段並不高明,露出的馬腳過多。但也因此,我們對於此段歷史,閱讀時尤其要抱一種懷疑精神,處處要打一個問號。

比如上一段王陵廷爭的故事裏,問題就不少,馬腳很明顯。

1、呂氏的確在建國期間立有功勳,即使呂后分封呂氏爲王侯,最多是背約。但陳週二人的回答,“但將來保全劉氏社稷江山”,倒像是一開始就下了結論,直接認定呂后將要把帝國改劉姓呂,預知將來會有誅殺呂氏之變一般。

2、在呂后和王陵面前如此圓滑的兩段回答,出自陳平之口固然可信,“勃爲人木強敦厚,高帝以爲可屬大事”(《史記  絳侯周勃世家》),忠厚吶言的周勃是否也能異口同聲說出諂媚呂后之語?周勃一直非呂后陣營,起初呂后妹夫樊噲攻打燕王盧綰時,高帝在病牀上疑心樊噲黨於呂后,就是派周勃前去接替軍權。且周勃等沛縣元老素來與陳平不和,據《史記 酈生陸賈列傳》,直到陳平也在呂后面前失勢時,才通過陸賈的從中斡旋,將相和好,結成反呂利益聯盟。“君何不交驩太尉,深相結?……陳平用其計,乃以五百金爲絳侯壽。”綜以上三點因素,周勃在此時是否能和陳平一齊巴結呂后,深爲可疑。故同樣的一件事,在《史記 陳丞相世家》裏,敘述就略有不同,“高後欲立諸呂爲王,問王陵,王陵曰:‘不可。’問陳平,陳平曰;‘可。’”只有陳平一人表達了對呂后的逢迎。

3、上述故事裏最可疑的一點,當屬王陵口中的“白馬之盟”,即劉邦生前是否曾和大臣們有過“非劉氏爲王,天下共擊之”這樣一個盟誓。

白馬之盟的真僞,至今尚無定論。一些學者認爲確鑿無疑,理由是它並不僅僅出現在王陵口中,直接間接提到該誓詞的還有呂后本人、周勃的兒子周亞夫等,且在誅呂之變後,非劉氏不王的規定基本爲兩漢嚴格執行。

對於這樣一段有明文的史料,證僞要比證實難得多。儘管如此,還是有許多學者在蛛絲馬跡中,尋到了諸多不合理之處,較具代表性的有劉鳴的《“白馬之盟”真僞辯》。歸結衆多質疑之文,“白馬之盟”大約有以下幾個疑點。

第一,出處的可疑。這是學者間一致的看法,即便認爲“白馬之盟”爲真實者,也不得不承認,它缺乏直接的記載。大凡重要盟誓,都有具體年月、詳細內容和相關細節。而“白馬之盟”作爲一條貫穿兩漢的執政理念,卻沒有任何直接證明,只是在幾位人物的對話裏被提及到,而且提及的內容除了“共擊非劉氏王”,別無其他細節內容可以互相佐證。

第二,時間的可疑。假如“白馬之盟”爲真,那麼劉邦究竟在什麼時間能作出這一盟誓?因爲在高祖十二年的三月,劉邦還親自下過一道詔令,肯定了目前功臣上至王侯、下至食邑的局面,然後對需要討伐的對象也作了說明,明確表示:只有起兵謀逆者,天下共誅之。

“三月,詔曰:‘吾立爲天子,帝有天下,十二年於今矣……其有功者上致之王,次爲列侯,下乃食邑……吾於天下賢士功臣,可謂亡負矣。其有不義背天子擅起兵者,與天下共伐誅之。佈告天下,使明知朕意。’”——《漢書 高帝紀》

在這封明顯帶有總結一生、囑託後事意味的詔書裏,劉邦沒有對異姓封王提出任何異議。而頒佈了這封詔書後一個月,劉邦就撒手人寰。這一個月裏,當然他有小概率可能會反悔遺詔,只不過這個可能,又與前述王陵質問陳平和周勃的話有所矛盾。照前面所說,王陵曾痛罵陳週二人:盟誓的時候,你們兩個難道不在場嗎?“始與高帝啑血盟,諸君不在邪?”但細心的人一定能夠回想起,劉邦生前最後一個月,陳平和周勃恰好都在替代樊噲,出征盧綰的路程中,不可能有當面和劉邦歃血爲盟的機會。故此,“白馬之盟”時間上疑雲重重。

第三,形式的可疑。諸多學者列舉各種“盟”“誓”文本,大凡盟誓,都約定雙方權利義務。而所謂“白馬之盟”,“非劉氏爲王,天下共擊之”,卻只有功臣一方的義務,不合情理。也就是說,就算內容是真的,它也不應該稱爲“盟”,而更應該認爲是一種命令,就像上述劉邦的另一條詔令一樣:其有不義背天子擅起兵者,與天下共伐誅之。

第四,內容的可疑。從內容上來看,“非劉氏爲王,天下共擊之”,也毫不合理。可以與高祖十二年三月那條詔令相對比。詔令稱“不義背天子擅起兵者,與天下共伐誅之”,伐誅的對象很明顯,是謀逆起兵者,法理也很清晰,因爲他背叛天子。而白馬之盟稱“非劉氏爲王,天下共擊之”,細細琢磨,問題是很大的。“非劉氏爲王”存在兩種情況:其一,非劉氏自己稱王,則白馬之盟的性質就與十二年三月詔令重複,沒有必要再次盟誓一遍;其二,是帝國的繼承者新天子任命非劉氏爲王,那“擊之”的對象則變得模棱兩可,究竟劉邦是讓大臣們擊被封的非劉氏王,還是擊亂行分封的新天子呢,如是前者,相當於劉邦鼓勵大臣不遵從新天子之命,如是後者,相當於劉邦鼓勵大臣謀逆。無論是哪一種,對於繼任的新天子,都有百害而無一利。劉邦作爲一名帝國兆基者,有什麼理由給自己的兒子、孫子設置這樣的障礙呢?即便劉邦想達到限制分封異姓王的目的,直接和子孫內部通過遺詔的方式來規定即可,遠比和功臣盟誓有效得多。

因此,“非劉氏爲王,天下共擊之”,這個內容只有在一個情況下才會變得合理。即劉邦十分確定帝國權柄會被一個非自己子孫握在手中,而這個人將會大封異姓王,纔會留下這樣一條命令。但既然如此,他又爲何不在死前就處理掉這一人呢?

基於這些理由,“非劉氏爲王,天下共擊之”時間形式上錯漏百出,內容上也不合情合理,但針對性卻特別強,矛頭直指呂后。因此“白馬之盟”更像是誅呂之變後,功臣集團爲了提高政變合法性而捏造的一條理由。只不過雖系捏造,這一理由卻可以有效防止後世再次發生外戚掌權的現象,因此被文帝朝廷將錯就錯,乾脆以假當真繼承和保留了下來。

那麼當初是誰在記載歷史時,把虛構的“白馬之盟”安插了進去呢?有一個人物值得懷疑。他就是陸賈,陸賈既是反呂聯盟的聯絡人,又是《楚漢春秋》的編寫者,而《楚漢春秋》是司馬遷寫《史記》中漢初歷史的主要參考文本。


把視角重新拉回到故事的主線上,孝惠帝既然已死,呂后自然可以着手料理朝中的人事安排,以解決兩派爭鋒相對的局面。

第一個解決的就是硬骨頭右丞相王陵。呂后對他實行明升暗降,一個月後就任命他爲少年新天子的太傅,也就是“帝師”這一職務,身份尊貴無比,實際卻離開了政府系統,不再擁有實權。呂后把效忠於自己的左丞相陳平提拔爲右丞相,又以寵臣審食其爲左丞相。由陳平處理朝中政務,審食其雖居丞相之位,卻不治事,只出入宮中,充當呂后身邊的侍臣,但大小事務,均要靠他和呂后溝通決斷。

呂后又提拔任敖爲御史大夫,位居三公。任敖也是沛縣元老之一,曾是獄吏,和劉邦交好。有一回劉邦因事逃匿,縣衙將呂后抓入牢中,獄卒對其不禮,任敖大怒而起擊傷獄卒,保護了呂后的尊嚴。呂后能以他爲三公,自然不僅僅因爲救命之恩,任敖必然在站位上選擇了親近呂后。

趁第一年的冬天還未結束,呂后追封了兩名呂氏爲王,一名是她的亡父呂公,一名是她亡兄,在建國征戰期間立下不小功績的呂澤。如前所述,在這之前,呂后已經妥善地安排好了輿論環境,三公里從陳平到審食其到任敖,無不是忠於她的,自然無人表示反對。但也側面說明,呂后之前在王陵、陳平、周勃三人之中討論的,應該也只不過是分封這兩名逝去的呂氏先人,不包括其他,否則大可以此時一步到位。而王陵以“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迴應,擊的目標當然不可能是已死之人,那就只有擊呂后本人了,更顯“白馬之盟”之無稽。

要再等四個月後,呂后才分封了第一位活着的呂氏外戚,侄子呂臺爲呂王,但同時也分封了孝惠帝的兩名兒子爲王。

呂后獨自執政的八年中,累計有劉氏子孫七人封王,呂氏外戚五人封王,功臣集團及其後代十九人封侯。

縱觀這八年的人事安排,很清晰地可以看見她的心思和計劃,即以保護嫡系繼承爲終極目標,以加強劉呂姻親爲堅實依靠,以打造親信寵臣班子爲政治保障。

爲何要保護嫡系繼承,可以通過數百年後唐朝的另一個故事來參考。

據說,武則天建立大周國後,隨着年老衰朽,在考慮繼承人時,曾諮詢狄仁傑是否該傳位於侄子武三思。狄仁傑用一句話打消了武則天的顧慮。

他是這麼說的:陛下有沒有看過侄子在祖廟裏供奉姑姑牌位祭祀的先例呢?

這個故事是否爲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透露了一個古代非常重要的生死觀念:祭祀。即古人非常重視死後能不能進入宗廟、祠堂得到後代的供奉,這也是古代傳宗接代的目的之一。即便無法生育,哪怕採取過繼、收養的方式,也要確定一名繼承人,將來能夠祭祀自己。

狄仁傑的意思即是:一旦武三思即位,供奉的自然是其父母,武則天只有傳位給親兒子,才能死後進入祖廟得到血食。

呂后同理。這也是她從保護孝惠帝太子地位,再到保護嫡系繼承的一貫理念。

爲何要加強劉呂姻親,則是因爲相對於功臣集團來說,劉呂二家畢竟有血緣之親,更值得信賴,一旦有變,可以成爲互相依靠互相庇佑的力量。

呂后加強二家姻親的方式,是將呂家女性紛紛嫁給劉氏子孫,比如將妹妹呂嬃的女兒嫁給了營陵侯劉澤,將呂產的女兒嫁給了趙王劉恢。不僅如此,呂后還將選親信的貼身婢女,贈與諸侯王爲妃。“太后出宮人以賜諸王,各五人——《史記  外戚世家》”。

在送出去的這批婢女中,有一名姓竇的良家子,因爲老家在清河,便請求主辦這件事的宦官,把她分配到趙國去,可以離家近一些。宦官卻不小心忘記了這回事,也有可能是根本沒放在心上,最終竇氏去了代國,成爲代王劉恆的王妃,也即後來著名的竇太后。

除此之外,呂后還任信賴的劉氏子弟在宮中擔任要職,其中最重要的兩人,爲齊王劉肥的兒子:劉章、劉興居。

如前所述,劉肥積極向呂后表示誠意,而呂后也始終把劉肥作爲值得依靠的同盟,這大約可見劉邦未發跡尚在民間時,呂后就和這名私生子關係不錯。此時,劉肥已死,其長子劉襄繼任齊王之位。呂后又封其次子劉章爲朱虛侯,封其三子劉興居爲東弁侯,先後令兩人入宮宿衛。

宿衛一職,非比尋常,即保護禁宮的安全,相當於太后身邊最近距離的衛兵,非親信之人不足以任。呂后對齊王一系的信任程度,可見一般。

特別是朱虛侯劉章,年方二十左右,血氣方剛。呂后不僅將自己安危交由其護衛,又嫁以呂氏女兒,且似乎交給他執行家法,治理呂氏中行爲不軌之人的權力。

高後七年,劉章在太后的私人宴會上,當場斬殺了一名不守酒令的呂氏家人。沒有呂后默許,劉章何敢如此。

“自是之後,諸呂憚朱虛侯,雖大臣皆依朱虛侯。”——《資治通鑑  卷十三  漢紀五》

諸呂和大臣怕的不是劉章,而是呂后賦予劉章的權力。

呂后對於非嫡系劉氏子孫的態度是:主動投誠的,像劉章劉興居等,便加以重用。拒絕合作的,則除之後快絕不手軟。她將呂氏女兒嫁給各諸侯王,並非單純聯姻一個目的,也有利用呂氏女兒嚴格監控諸侯王動向和態度之意。在趙王劉如意死後,又有連續兩任趙王劉友、劉恢因爲和呂氏女兒不合,遭到告密被處死。

不僅如此,當逐漸長大的前少帝得知親生母親是被呂后殺死時,也表達出了強烈的反抗之意。呂后毫不猶豫,將之廢除幽禁,重新立孝惠帝另一名兒子爲後少帝。

在呂后看來,穩固的江山裏不容有異己,她所做的一切,清楚的所有敵人,聯合的所有力量,都是爲了嫡系可以牢牢地掌握帝國命脈,而自己則可以在死後安然進入祖廟,千秋萬代接受子孫供奉。但她無論如何都意料不到,將來首起禍端的,正是自己委以重任、信賴無比之人——朱虛侯劉章。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