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痛感的閉着眼夢遊未知


人無緣無故的失明就像是野狗不知道什麼原因瘸了一條腿一樣,都是不必追問的。

我和李文安本來只是想兩個人出去喫個飯,但他碰見了他朋友,便被拉過去一起喫飯,我多少有些不願意,一桌子人我只認識李文安,何必和他一起坐下來呢。

插不上話的我咬着紙杯偷瞄着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女孩,我們一起喫飯時她就坐在我的左手邊,穿着一身黑色長裙,黑長直的頭髮散亂的披在肩膀上,大概是出門前沒有找到梳子,戴着一副黑色墨鏡,喫飯也不摘下來,初印象是熱愛黑色的不與人言語的酷女孩。

身上沒有香水味,臉上沒有化妝只塗了口紅,但口紅塗的並不利落,像小孩子用蠟筆在紙上的隨意塗抹。喫飯時她旁邊的姐妹幫她把菜夾到碗裏,全程沒有任何交流,也不問她想喫點什麼,她也一個字不說。但她不挑,不管是什麼東西,她都摸索着大口大口喫進肚子裏。我幫她倒了一杯熱水,等稍涼了點後放在她手旁邊的位置。

上衛生間時碰到了李文安的朋友,我問他坐我旁邊的那個女孩的名字。

“哦,她啊,她,她叫…小溪,嗯,對,她看不見東西,之前還好好的,突然之間就失明瞭,自己也不哭也不鬧,問她也不說,醫院也不去。她是一個人住,頭天還好好的,第二天就戴着墨鏡不摘了,衣服也胡亂地套在身上,用手摸索着前進,獨自一個人用創可貼貼上切到的手指,然後窩在沙發裏喫着炒黑的菜。”

她喫飯時我在旁邊看的出神,她當然無從知曉。如果屏住呼吸,不呼出任何氣息,即使有人和她靠得再近,她也不會表達出任何厭惡或者害羞。

眼睛是她自己弄失明的嗎?她好端端地爲什麼要弄瞎自己的眼睛呢,事情是不可逆的,有些黑暗是光無法驅散的。

他們喫完飯全部坐車去了遊樂園,包括剛纔那個默默給她夾菜的女生,把小溪一人扔給了我。

“她就交給你了。”李文安的朋友對我說。

“可她都不知道我是誰。”我指了指小溪,但他們已經關上車門走遠了。

她沒有用來探路的手杖,看樣子還沒有完全適應失明,生活的還和正常人一樣。

“我送你回家嗎?”我出聲問。

“回家嗎?不,現在暫時回不去,帶我出去玩。”她伸出手。

我牽着她的衣袖,不知道要帶她去哪裏。

“去哪裏?”

“隨便去哪裏。”

如果她沒有失明,我可以帶她去很多地方玩,但現在,好像帶她去哪裏玩都不合適。

我帶着她在路邊一直走,好像任何地方都不太適合她。

“不用考慮我的眼睛,我說去哪裏都可以。”她或許是走累了,停在了原地。

“哦。”

面前是間什麼店呢,我看不清招牌,明明就掛在離我兩米的位置,可那幾個文字我怎麼都識別不出來。

即使門前沒有階梯,我讓她擡腳,她還是乖乖照做。

她大概是沒有踩到階梯,轉過頭看着我。

“不是階梯,剛纔那個地方……有水。”我撒了謊。

她點點頭,幸好她沒有再退回去驗證水的真實性。

我爲自己的惡趣味感到愧疚,但沒有道歉。

我帶着她推門走了進去,店裏是一間酒吧,沒有人跳舞,只有主唱一個人彈着吉他唱着歌。

“要喝什麼嗎?”讓她坐下以後我問。

“點什麼喝什麼。”

“爲什麼這麼……不怕我害你?”

她安靜用手順了順頭髮,之後從包裏摸索出一根菸來。

“有火嗎?”

“沒有。”

她只好又把煙放進包裏,邊拉拉鍊邊說:“你還能再怎麼害我呢,我想不出來。我看不見東西,十分好糊弄,隨便幹什麼都可以,也沒辦法反抗,不過和一個瞎子能有什麼情趣呢,你覺得呢?”

我把調好的酒放在她的桌前,然後坐在她旁邊,安靜用吸管喝着飲料,只要她不湊近聞,怎麼也不會知道我喝的是牛奶,總之,她無法掌控事情的全貌。

“想去幹什麼就去,不用擔心我,我就在這。”她說。

“嗯,不過也沒什麼好走動的,這裏也沒有人跳舞,只有一個小姐姐在臺上面唱歌。”

“什麼樣的小姐姐?”

“灰色短髮,白色短袖,上面有幾個簡簡單單的圖案,雲、太陽、月亮什麼的,下面是舊的長牛仔褲。抱一把吉他,坐在凳子上看着下面的人,也不笑,就這樣認真地唱着歌。現在淡綠色的燈光打到了她身上,短袖和頭髮全都變成綠色的了。”

“那我現在是什麼顏色?”

“黑色,燈沒打到這裏。”我看着她的側臉說。

“黑色的衣服?”

“黑色的,從頭到尾,墨鏡,長裙,手提包,鞋也是,除了口紅。”

“真的是墨鏡嗎,看樣子他沒騙我,我還以爲會是透明眼鏡,墨鏡的款式好看嗎?”

“我不清楚,墨鏡好像也就那麼回事。”我對墨鏡是否好看不具有鑑賞能力。

“口紅塗得怎麼樣?”

“不怎麼樣。”

“那你能幫我去要張溼巾?”

“可以。”

我把溼巾遞到她手上。

“用我幫你擦嗎?”

“不用了。”

她用溼巾用力的把口紅擦掉。

“乾淨了?”

“乾淨了。”

我把她擦過口紅的溼巾扔進垃圾桶裏。

“我衣服全是黑色的嗎?沒有點綴什麼的嗎?”

“繡了一朵花,不過也是黑色的。你喜歡什麼顏色?”

“顏色嗎,都一樣了,看不見東西以後,我什麼顏色的衣服都穿過,不斷地有人給我換衣服穿,他們也不問我喜歡什麼顏色,想來最後也應該是黑色的。紅色、白色、藍色、綠色,那些顏色混在一起就是黑色。紅色的是血嗎,白色的又是什麼。黑色又髒又幹淨,黑到極致,沒有顏色可以弄髒黑色,任何顏色都可以加在黑色上面,只要不拿燈往井裏面照。說起來,他也照福後來人了,不用再給我換衣服了,再加上什麼顏色都不用換了。”

“他是誰呢?”

“他嗎,說不上來,不過下一個他可能是你。”

這算什麼回答,我理解不了,大概喝多了酒吧。

歌聽的倦了。

“走吧。”


我牽着她推開了下一扇門。

“現在我們在哪裏?”

“賣各種小玩意的市場。”

“小玩意?”

“迷你的皮卡丘、塑料的吊墜、手繪的簡筆畫、掛着小鈴鐺的手繩什麼的。”我用手指着一一介紹。

幹嘛用手指着呢,她又看不到。

“手繩各種顏色都有嗎?”

“都有。”

“能送我一個手繩嗎,沒有小鈴鐺的那種。”

“你要什麼顏色的?”

“什麼都行,只是不要告訴我它是什麼顏色的。”

我爲她挑了兩條一樣的彩虹手繩,幫她戴在右手腕,她的身上開始有了一絲色彩。

“是兩種不同的顏色。”我說。

“漂亮嗎?”她舉起右手放在自己面前。

“漂亮極了。”

“有多漂亮?”

“像夜幕裏喫得飽飽的滿月,風一吹,螢火蟲成羣結隊向天空飛去,星星卻像喝醉般嘩啦啦掉了滿地,大概是摔疼了,星光到處都是。於是我們就順着星光撿了一籮筐,光從籮筐縫隙中逃了出來呼了一大口氣。你從中挑出一個,說這個星星最亮。等天亮了,宿醉的星星搖搖晃晃爬出籮筐又迴歸了天際,螢火蟲們也打着哈欠輕飄飄地落在葉子上喝着露水。”

“這手繩真有那麼漂亮?”

“就那麼漂亮。”

我們順着攤位一直走,這裏人比較多,我開始牽着她的手腕往前走。

“還想要點什麼嗎,我喜歡這些小玩意,好像世界都是由這些一連串的小玩意組成的,攥在手心裏,無用但有趣。”

“不需要了。”


我牽着她推開下一扇門。

“這裏是海邊,沒猜錯吧。”

“是。”

“沙灘大嗎?”

“大,沙灘的盡頭就是海,海的盡頭就是天邊。”我說。

“沒有那種說法,海的盡頭不是天邊,海的盡頭就是沙灘,只有這種說法。”

“不一樣嗎?”

“不一樣。”

我不明白,也不爭辯。

我和她坐在沙灘上,我看着海,她看不到。

“我可以叫你小溪嗎?”

“小溪?”

“你不叫這個名字嗎?”

“名字太多了,記不清楚了,你想叫我什麼就叫什麼吧,比如你性幻想對象的名字,對我來說都無所謂。”

“你真的看不到東西了嗎?他說你之前還好好的,突然就看不到東西了。”

“他如此說,你如此聽。人無緣無故的失明就像是野狗不知道什麼原因瘸了一條腿一樣,都是不必追問的,隨便如何編造。我有很多版本的名字和故事。還有人邊摸着我的胸邊問我,‘你真的把眼睛獻給月亮了嗎,那我現在在摸着月亮的胸嗎’。總之,我的信息是可以自定義的,絕不反抗。”

“爲什麼要這麼說。”

“我現在是你的了,在你用完之後扔給別人時,你也會爲我編造另一套名字與故事,這次我又叫什麼,又是怎麼失明的呢?”

“可你不是他們的朋友嗎?”

“我並不認識他們,他們還算善良,發過情後爲了防止我被餓死會帶我去喫東西。他們也需要正常的人生,不可能被我毀掉,也不可能永遠把我鎖在地下室。你也是吧,你不可能養我一輩子,幾次燈關燈開之後,也需要把我轉手給下一站。”


我打電話給李文安讓他把電話給他朋友,他在電話那頭小聲的說:“不是給你說了嗎,她交給你了,不用還了,隨便你怎麼處置。”

掛掉電話以後我開始慢慢梳理自己的情緒。

“你會把我送到哪裏去呢,還是會讓我把你的人生毀掉呢?”

“會有更好的選擇嗎?”我問。

“你會有,我不會。這世界變成什麼樣我都無從知曉,在我身邊的人換了一個又一個,餓不死就行。”

“還想活着?”

“說不清楚了,不過死在你手裏還算可以。”

夜幕降臨,海邊已經沒有了其餘人,又起了好幾陣風,沙子一粒粒鑽進我身體裏。

“天黑了嗎?”她問。

“沒,還亮着,就是太陽不見了。”

“你覺得我是個可憐的人嗎?”

我沒有回答。


“失去了眼睛並非等於失去了全部。”我看着她手上的彩虹手繩,本來想這麼說給她聽,可始終沒有說出口。

我不想勸她放棄墮落,我只想被她拉着一起沉淪。

海邊的風把我耳朵堵住了,耳朵裏面嗡嗡作響,她在說什麼我聽不清楚,我如何看着她她也看不到。

就順着沙灘躺下去,和她一起被海隨便帶去哪裏。

反正海的盡頭就是一堆沙灘。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